r /> 以刘钰的眼光来看,这个“拖拉机”,肯定是邪路。
但实际上,这却是此时所有脑洞中,距离可以实用最近的一个。而真正的“正途”的拖拉机,现在却是那个似乎最不可能出现的幻想。
田贞仪看着那些玻璃管内滑动的活塞、看着那些升腾而出的蒸汽,啧啧称奇。
她也挺刘钰讲过许多关于这些东西的故事,也从中看到了巨大的潜力,并且相信总有一天,此物必将大行于世。
她也知道刘钰说过的另一些事,此时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机器和脑洞,田贞仪终于明白刘钰有时候忧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田贞仪也不再避讳什么,直言道:“三哥哥的忧虑,我好像懂了。”
“此物必将大行于世。而若大行于世,天下则恐大乱。”
“以此物打铁,数倍于人。铁匠将何用?”
“以此物织布,数倍于人。织工将何活?”
“可是,此物既有,若是不用,那又更加不该,实乃暴殄天物之举。铁匠虽无业、织工虽饥馑,但却让更多的人用的到铁、穿的起布。”
“既好、又坏。三哥哥想的其好,却不想得其坏,自是忧愁。”
刘钰却摇摇头。
“我所忧者,从来不是此事。秦法严苛,遂有陈涉吴广,汉初乃休养生息道法自然;蒙人残暴,故有红巾军起事,驱逐鞑虏,弃绝恶政。坏的,总能解决。”
“我所忧者,恰恰是怕有人觉得此物既好、也坏,出于好心,遂行禁绝之令。”
“所以有些事迟迟不做,不是因为我担忧此物的坏处。恰恰相反,我是觉得这东西太好了,所以迟迟不做,以待时机,大行天下。”
“贞仪,你且闭上眼睛。”
“听……”
田贞仪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多想,听了片刻,之听到哒哒咔咔的机械的声响,偶尔夹杂一些蒸腾的声音、火焰的跃动。
过了片刻,就听刘钰说起了一番话。
“你听这时代的声音。”
“那水汽蒸腾的声音,状若呜呜。”
“这呜呜声,是将来一条又一条纵横的铁轨路上,奔跑的蒸汽机带动的车辆。”
“无需草料、牛马、人力、纤夫。只需要隔一段路,堆积一些煤料和水。”
“轨道纵横,从京城延伸向北,直至白山黑水;蜿蜒向西,至汉唐旧地;绵绵朝南,百越交趾,半月可至,若如京城去山东。”
“辽东的麦、江南的米、西域的棉、东海的鱼。到时候,便可以笑着说,太史公肯定不曾见过此物,也不敢想到此物,因为哪还有什么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粜的道理?”
“到时候,失地的百姓,乘坐此车,远赴边疆垦殖;买卖的商贾,乘坐此车,不远万里售卖。”
“呜呜声响,黑烟浓浓,所到之处,皆与京畿无异。何等壮丽?”
田贞仪靠着那些模型,在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壮丽。可随后,刘钰又将画风转向了阴沉。
“这呜呜声,却又是将来无数百姓的哭泣、无数婴童的悲啼!”
“煤烟、蒸汽、机械的轰鸣。几倍十几倍于人力的纺纱速度、织布速度、打铁速度、制鞋速度……”
“农人家庭,指望着家里的几斤棉花,纺成纱线,再纺成布,卖了之后,将几斤棉花换成十几斤棉花,再重复纺织的劳作。”
“靠着一年的劳作,为儿女在新年添一件衣裳、卖一尺头绳、换三斤猪肉、秤五斤豆腐,欢欢喜喜包顿饺子,庆贺一年。”
“然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纱线便宜了、布匹便宜了,可是自己反倒穿不起衣裳了。手里的三斤棉花,再也变不成五斤、十斤,只能三斤就是三斤,卖给收棉花的。”
“苛捐杂税、摊派银差、盐税加价,手里实在无钱,能怎么样?无非卖掉儿女,以求支撑。”
“儿女入得工场,只求一碗饱饭,便愿意做极多的事。天不亮,便点起了他们在农家时候舍不得点的明亮的油灯;夜已深,她们仍听着在农家时候听不到的轰鸣。”
“做的多,要的少。于是纱线越来越贱、布匹越来越贱。可越来越多的人,穿不起衣裳了,卖的儿女越来越多,又使得更加低贱。”
“那些开工厂的,赚的越来越多,便去放贷、买地,兼并。若遇灾年,已经卖掉了儿女的农人,只能再把地卖了,涌入城镇,只求找一件能糊口的营生。只要给口饭吃,什么都做。”
“于是,又是一轮越发低贱的循环。”
“一开始,一家呜呜。到最后,万家、十万家、百万家,尽皆呜呜。流民遍地,风起云涌,天下大乱,尸横遍野。”
听到这,闭着眼睛的田贞仪花容失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却不想,刘钰却放声大笑道:“但,这有什么呢?”
“两千年前,诸侯并起,列国争雄。”
“铁器牛耕,使得井田不复;市井私学,使得学识传播;牛耕马作,使得粮食养得起闲人;钱币出现,商贾囤货居奇……”
“可以一样,也有正反。井田既破,富者阡陌连天,穷者无立锥之地;礼崩乐坏,诸侯征战不休,白骨于野;百姓贫苦,只求天下定于一。”
“如此乱世,该怎么办?该如何了结?该如何解决?”
“于是百家争鸣,各找出路。”
“虽乱,却生机勃勃,心存希望,百家皆以为,自己能够找到一条解决这乱世的路。至少,没人觉得看不到希望。”
“最终,塑造了诸夏两千年之肝胆。诸侯相争时候的种种问题,大部分还是被解决了,找到了一条走得通、至少比那时候战乱不休更好的路。”
“如今,也是一样。”
“如此时代,该怎么办?”
“必要引百家争鸣,各求道路。终有一家,能采百家之长、得百家之论,拿出一套可以终结这既生机勃勃、又绝望黑暗的时代。”
“找出来一条真正可以走的通、有希望的路。”
“一旦这条路找到,这机械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效率,又将如何?”
“一年生产的布匹,可能是之前千年之和;一年生产的铁器,或许是之前万年之总。”
“届时,何愁天下人衣不蔽体?何愁天下人食不果腹?何愁天下人缺铁打犁?”
“自商周时候便困扰至今的饥饿、寒冷、无衣、缺器,都将一扫而空!”
“我们生在此时,何其幸也?将亲眼见证这乱世的来临,再亲眼看到这乱世终结的黎明。”
“届时,既得了蒸汽时代的好、又绝了蒸汽时代的恶,那将是怎样的壮怀?”
“以前便有圣人,又能如何?布只这么多、米只这么少,圣人又不会五饼二鱼,便有此等心思,却也做不到。”
“所剩的,只是绝望。”
“可现在不同了。混乱不可怕,怕的是绝望。现在只有混乱,而不再有绝望了。”
“以前想着大同之世,可粮食布匹根本不可能够,那就如同找一条通往太阳的路,怎么找得到?或诉诸于道德、或诉诸于鬼神、或诉诸于五饼二鱼的幻想、或诉诸于流着奶和蜜的天堂。皆是空想。”
“现在,这机器,让太阳落在了地上。或许不知道在哪,但肯定有一条路可以走到。”
“及至找到道路的那一天,再回头看看过去的种种,那又算得什么呢?”
“看未央宫的巫蛊之变、看司马家隐忍篡国、看隋时皇子之争、看李唐宫廷之乱、看赵宋杯酒释兵权、看明祖诸案屠功臣;亦或西洋诸国十字军西征、拜占庭国阴谋惊世、罗刹国政变连连、神罗诸国四分五裂……不觉大笑,此皆一家一姓之私也,焉有此等时代之烂漫壮怀,要去找一条叫天下人都得益的路?”
“俱可哂矣!数风流壮怀,还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