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那一步,皇帝就剩俩选择了。
要么,装死,走走形式处理一下,宣告自己的所有雄心都是扯淡,认输;要么,把之前一直吓唬人的威慑性力量,武德宫体系、新学体系的人真的拿出来,来一场大换血,杀出个洪武年间的官场气象。
威慑性的力量不能用,理论上不用之前是最有威力的。但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拼个两败俱伤,不得不用了。
…………
淮北。
海州。
淮北盐业界资本最雄厚的几个盐商,不安地等待着。
朝廷派兴国公巡查淮北盐政的消息已经传来,早早派出去的快马不断将拉近的距离回报。
这不是例行巡查,而是皇帝专门指派的偶然行为。
但关于盐政改革的风声,早已经铺开。
改革、改革,但凡改革,总是要去旧扶新的。
若是别人,这些盐商心里也不是太慌张,可偏偏皇帝派的是刘钰。
在松江府贸易大兴之前,若为全天下最有钱的群体是谁?
自然是盐商。
可现在,全天下最有钱的群体是谁?只怕未必是盐商。
只不过,盐商的底蕴厚一些,靠着“结交儒林”、“宗族关系”,二三百年的积累,朝里朝外都有人。
扬州之风雅文华,皆和这些盐商有关。没钱,玩锤子艺术,大量的文人都是盐商包养的。
松江府的那些商人,在盐商看来,也就是一群暴发户。
既是商人,那么当一群商人混到要讲身份、血统、家族、官职的时候,要嫌弃另一群商人是暴发户的时候,只能说这些商人已经“堕落”了。
他们怕刘钰的原因,就在于刘钰身后的暴发户。
区区一个淮北盐场,四十六州府的盐业专营,每年资本不过几百万两周转。
换了别人,说不定这些盐商还真能给他们一些好看,叫他们知道无有资本盐业不能运转的囧象。
可偏偏,刘钰背后的那群“暴发户”群体,若真要改革盐政,一听一年周转才三五百万两,那真是瞬间就能把钱堆满。盐有多赚钱,松江府的那群暴发户心里可是明镜似的,只是无有门路……
如今的情况,也是搞笑。
盐商不敢打资本牌,琢磨的都是官场关系来压盐政改革。
公爵不打官场牌,被人以为要用资本来推动盐政改革。
在头面等着刘钰的这几大盐商,都是徽商,靠着明朝的盐政改革发家的,已历百余年。
朝廷年年堕落,为了图省事,也根本无暇去管庞大的三商群体,索性让一些资本雄厚的做总承包。
总承包,分给次级承包商。
朝廷只和总承包商打交道,该交多少税,总承包商出,免去和那些次级承包商打交道的麻烦事。
这也嫌麻烦、那也嫌麻烦,到处省成本,结果就全是成本、处处漏水。
真要是盐政改革,首当其冲被影响的,就是这些总承包商。
散商、次级承包商,都还有活路。
因为这些散商、次级承包商手里,有路径、有市场、有销售店面。
而总承包商,只有资本和行政赋予的垄断权。
散商、次级承包商,赚的还是百姓手里的钱。甭管加价也好、夹私也罢,到头来还是一斤盐一斤盐从百姓手里抠钱。
而总承包商,既没有市场,也没有销路,有的只是资本雄厚,类似于“包税人”的决策,赚的也是次级承包商的钱——想卖盐,一引先给总承包商多少银子。
这和刘钰对付的荷兰类似:让荷兰东印度公司股东死而复活的,不是荷兰人的金融资本,而是荷兰人的市场、路径、走私渠道。有形资本在大顺新兴阶层集团看来就是屎,积累了二三百年的无形资本才是无价之宝。
这些盐商也是一样。
他们能压朝廷,因为朝廷吊毛没有,大顺根本没有啥国有资产,调动不了多少资源,简而言之,没钱。
可同样的原因,却压不住背后有一群几千万两股本暴发户的刘钰,尤其是这些暴发户只怕早就对着盐利流口水了。
刘钰的名声,即便在商贾界,那也是两极分化的严重。有跟着他发财的,也有因他破产的。
虽说这一次盐政改革根本不是刘钰提出来的,但被皇帝派了这么个“吸引火力”的差事,这些已经因为漕运改革而受了极大损失的盐商,自是恨得牙根痒痒。
可……又无可奈何。
几个总承包商互相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来一些紧张、惶恐、警觉和无奈。
“哎……想你我祖先披荆斩棘,积累下偌大家业,国公一来,这家业守不守得住,都难说啊。”
有人小声地发了句牢骚,旁边几人也都有如此感叹,心想自己祖先当年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累钱财,一步步走到今天,难道就要在自己的手里面毁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