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些盐商,刘钰基本不怎么正眼看。
至少在刘钰的评价里,这些人比那些跑去小仓对马走私的海商走私海盗们,差的太远。
平日里刘钰对他们唯一一个算是正面点的评价,也不过是:
他们的存在,客观上,使得在明亡顺兴期间被毁灭的江南庄园主经济下的畸形文化繁荣,得以在扬州延续。
高额的利润和财富,豢养了一大批的风雅文人,使得音乐、诗歌、绘画等这些前朝依附大庄园地主经济的文化得以传承。他们取代了明末江南大地主的金主地位,塑造了畸形或者正面的各种审美。
但他们却也很快堕落,贵族的审美基础,是不劳而获为荣;商人的审美,是白手起家为荣;中产的审美,是一技之长为荣。
至少现在扬州府的文艺作品,戏剧歌舞等,逐渐丢掉了一技之长、白手起家的故事内核,而转向了以不劳而获的贵族优雅为底蕴。
商人审美贵族化,意味着百年固化,也意味着这种堕落使得他们最后一点存在的价值都没有了。贵族这玩意可以量产,血统而已,甚至现册封都行,非往这边靠,那不是反动吗?
是时候摧毁这一切的经济基础了。
让松江府最近流行的那种【海上冒险误入黄金岛一夜暴富的坠崖奇遇流】;【勤俭持家原始积累的生活种田流】;【资本生息投机买卖的天才投机流】;【今天努力买织机、明天卖布生息当机户、后天赚钱当大工厂主的稳步发展流】;【指腹为婚女方悔婚,一气之下去南洋闯荡,三年后用松江府银行百两大钞甩在前准岳父脸上的阶层跃升流】;【新世界里、以钱为尊。商界之内、无有老幼齿序,以其财产多少论地位的社达混沌流】;【误入监狱,学到技术,技术复仇的,迎合中产心态的要有一技之长为立身之本、且一技之长有大用流】这样的文化审美,取代扬州府的盐商金主所塑造的“腐朽”、“反动”的贵族、士绅、地主审美。
这场布尔乔亚的文化上的革命,就先从毁灭盐商集团的经济基础开始吧。
扬州府的大盐商根本想不到他们在刘钰心里的评价如此之低,也就更无从想到刘钰想的是直接把他们存在的经济基础摧毁。
甚至根本无法想象如今在淮北徘徊的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至少他们不会想到,刘钰准备将他们连根拔掉,而不是小打小闹。
扬州的郑家这边的主支作为这一次的召集人,只能先说话。
“如今兴国公在淮北。这淮北盐场,我们这边的产业资本多一些。这话,按理也该是我们郑家先说。”
“但在说之前,诸位需得明白。”
“淮北与淮南,若如皮毛、唇齿、巢卵。淮北的事,是我们郑家的事,但也不只是我们郑家的事。”
“兴国公是什么意思?朝廷是什么意思?陛下是什么意思?今天诸位不妨都说说。”
郑家的人定下了调子,在场的几大盐商也都同意。虽然平日里斗的你死我活,但如果真的要搞盐政改革,他们这些做总承包商的,就是首先被针对的对象。
淮北盐改若是成功,必然会波及淮南,到时候大家就都要遭殃了。
可朝廷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久前刚刚南巡,盐商出钱出力出人,接待。
皇帝说要修淮河,盐商立刻给钱,几百万两给出去。
哪怕是街头那些小混混,那也得讲个规矩吧?今天给了钱,给足了你面子,也给足了你里子,至少不可能拔吊无情,接着就翻脸吧?
商人们均想着,历朝历代,除了暴虐残酷的汉武时候,也没有对商人这么狠的吧?也没有这么不要脸的皇帝吧?
一旦总承包商制度取消,也甭管是陕西人、山西人,还是徽州人,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全得玩完。
只不过,是否会发展到那一步,就很难说。
盐商们也见的多了,从明朝开始,就不断有人提议改革盐政,但又有哪次改成了呢?
是以盐商们秉持一个原则:说,随便说。
实际上,这不只是盐商的原则,也是此时士大夫、士绅、乃至于朝廷的原则。
因为儒家小农经济适应特色化之后,儒家有其自己的政治正确。这种特有的政治正确之下,各种奇葩的言论是从来不缺的。
缺的,从来都是做,能引人反感的依旧也是做。
就好比北派大儒,整天嚷嚷着激进的土地改革,能井则井、不能井则均,甚至还要搞三十年赎买制……
但一点都不妨碍此人名满天下,成为各处书院的座上宾。
然而,真要是有人这么做,那么就是死无葬身之地,死后可能都要被挫骨扬灰。
特色儒家的政治正确,迫使每个人都要接受他们所不愿接受的话语,然而这种政治正确恰恰是违背社会基础的、甚至是反动的。遂只能一边喊着政治正确的口号,一边做那些完全相反的事。
盐政问题也是一样。
说?说的多了。
从盐票法、晒盐法、盐纲法、盐引法、承包法、官营法……这都是朝堂上的常客,今天说、明天说,但关键是做不做?
盐商不会去恨每一个提议盐政改革的人,除非这个人真的去做。
朝堂上的改革、变法的呼声,也不只有盐政改革,实际上说法多了,但真正改的有几个呢?
是以,刘钰被皇帝派去淮北“回松江的路上顺便巡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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