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趴跪在他面前的两人,皇帝看着他们撅起的姿势,非常的满足。
这两人惶恐地不敢抬头,皇帝却能体会他们内心的情绪。
惶恐、紧张、兴奋、高兴、担忧……这些情绪,都因他而起。
惶恐是因为面见皇帝。
紧张是因为怕回答错误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
兴奋是皇帝召见意味着高升……
一切的一切,包括情绪,都是他这个皇帝给的。
这种感觉,也算是当皇帝的一种最寻常的享受,毕竟上位者都可以给下面的人造成这种感觉。
只不过皇帝当太子的时候,如同跪着的官员这样的情绪是有的,但总有熬到头的一天。熬到头,办完丧事之后,就再也没人能给他惶恐、紧张、兴奋、担忧交织的情绪了。
这是权力最廉价的享受,并不值得细品。
皇帝略略满足了一下,便先问马浩川道:“朕欲点你为叙马防御使,你对川西诸事可有研究?”
马浩川之前被调回京城,只知道自己可能要升官了,或者去枢密院历练一段时间再外放。
却没想到在京城侯了这么久,侯来了这么一场大惊喜。
早在入京之前,马浩川就研究过西南问题,因为他觉得朝廷下南洋之后,就算再打仗,恐怕也是海军那边的人在前面打,未必轮得到自己。
而海军那群人就算再能打,总不能旱地行舟来内陆。
那么,无非也就西北、西南了。
西北地区很有可能,正常来说,这几年升官的途径,便是先去枢密院历练几年参谋功底,然后去西域镇守几年,升迁。
亦或者,继续在西南地区参加改土归流,打土司打那些寨楼。
这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而且术业有专攻之下,区别很大。
西域平叛,基本没啥攻坚战,打的都是些野战,己方以守为主。马浩川听他去西域的同窗说,那地方叛军的土墙,小孩儿使使劲儿在城墙下尿尿,都能呲到城头。
西南改土平叛,基本都是打啃堡垒碉楼的战役,己方以攻为主。马浩川在川西见了那些碉楼,确实不是小孩尿尿就能呲到楼顶的,好在不防炮。
马浩川之前在川西得了军功之后,心思就活络起来,是有更高追求的——如果之前没立功,就他的出身也就注定了快到头了,那就没啥活络心思了。
是以他还真就仔细研究过西南问题,这时候听到皇帝要点他为叙马防御使,心中大喜过望,心道果然天道酬勤,不枉我之前研究了许多西南问题。
只不过虽然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将来很可能被派到拉萨,是以雪山那边的情况研究的多些,但西南地区也不是没研究过。
压住内心的兴奋,马浩川小心回道:“回陛下,微臣略略研究过西南的问题。叙州、马湖、凉山,为西南门户。”
“下可控黔、滇;东可连夔州、湖广;西可扼成都。此地极为重要,微臣着实惶恐。”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比起那些不学无术、不知叙马为何地之辈,你大可不必惶恐。”
“如卿去此,有何策略?”
马浩川知道,每一次和皇帝说话,都是在赌。如果合皇帝心思,简在帝心,日后那就是一帆风顺;若是赌错了,说的话不合皇帝心思,日后恐怕也就到头了。
但,如果不赌也不行,因为屁也不放一个句句陛下圣明自决,那就是个“庸碌之辈”的评价。
马浩川心一横,回道:“陛下,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臣这些年看了不少兴国公主持编纂翻译的西洋书籍,也看过那边出版的一些关于西洋人在外统治的法术策略。”
“尤其南洋、锡兰、印度、吕宋等地,各有不同。”
“臣以为,叙、马、凉等地,当恩威并重、剿抚张弛,不可以一概之。”
皇帝仍旧还是闷声声并无感情地问道:“恩威并重、剿抚张弛。人人都这么说,若你只这么说,只怕并未学到他山之石的精髓之处。”
马浩川忙道:“回陛下。臣以为,这叙马凉交错之处,剿抚张弛之策,另有说法。”
“兴国公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臣初时不懂,待臣至川西平叛,方知此中真意。”
“耕读传家,自是好事。然而如川西地方,如何耕读?是以要因地制宜。圣人学问,只适用于可以耕读之地。”
“古人云,夷夏之别。臣这几年多读兴国公的文章,自思,何以春秋数百邦国、夷人夹居,数百年皆为夏民;而这漠北、川西等地,交错不下千年,为何没有化为夏民?”
“臣以为,这便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一种体现。”
“而至叙、马等地,自前朝起,政策或为以夷制夷、或为墩堡防守、或为夷夏严防,这都是治标不治本之法。”
“若要治标治本,当在化夷。”
“化夷之精妙,在于小农农耕。”
“本朝于此,有前朝所不曾有之优势。”
“如土豆、番薯、玉米等物,皆可在山区种植。虽不同于种麦、稻,但其本质,仍旧是耕。”
皇帝丝毫没觉得马浩川引用刘钰的那一套逻辑说话有什么问题,反倒是觉得马浩川能想到这一点,尤其是想到土豆番薯玉米等可以在山区种植是大顺不同前朝的优势后,赞许道:“你能想到这些,可见非是只知舞刀弄枪的。对此一说,你还有什么想法?”
马浩川见皇帝夸赞,心下更喜,胆子更大道:“臣读兴国公下南洋故事,又阅荷兰人制南洋事,知道‘瓦解旧有村社体制’之深意,在于交换。”
“南洋香料暴利,故而加速了村社瓦解。而若能找到一物,适在凉山等地种植,其利又高,则其旧制瓦解的更快。”
不想皇帝却大笑道:“凉山又不是南洋。南洋能种的香料,本朝气候土壤皆不适宜。凉山能种的,本朝别处哪里种不了?”
“若说暴利的,只怕也只有罂粟、鸦片了。难道要那里种植此物,来实现你说的‘交换加速瓦解旧制’?难道竟要全天下都禁鸦片,独准马、凉等地种罂粟,以收起心?”
“哈哈哈哈,不过你能想到这个,可见是真下了功夫的。”
“这是你说的抚?那剿呢?”
马浩川却大着胆子道:“回陛下,微臣说的抚,并不只是鼓励农耕。臣观自唐以来的西南制度,觉得今日反了便剿,最多也就是杀其头领,可这样并不是他们最怕的东西。”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杀了一个张三,又来一个王四,只能安稳一时。”
“若想真的抚,就要先使劲儿打。”
“选一个平日里掠夺蜀黔百姓为奴的寨子,猛打。打下来后,所有蓄奴主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而那些奴隶,则全部释放,给予百姓之身份。”
“朝廷支持一些耕牛、种子。再从新学里学出一些人来,教他们种植。”
“时日一久,必有奴隶逃亡至此,以为此地桃源也。”
“而这,就使得朝廷有了主动。”
“那些老老实实的夷人头领,朝廷便可归还那些逃奴,至少不收纳。”
“而那些不老实的,则鼓励奴隶逃亡。甚至作势要效之前故事,杀灭其族,解救全部奴隶。”
“之前手段,杀了王三,制度不变,日后还有张四。”
“现在,则是改变其经济基础,则杀了王三,便不可能再有张四。这才是他们最怕的东西,也是真正能镇得住他们的。”
“朝廷也未必就真的全都打,毕竟那里山高林密,有这钱,实不如将河南、黄淮之良民,移至鲸海南洋而求生。”
“只要做几处样板,告诉那些夷人头领,朝廷如今有手段,断他们的根。他们自然就老实了。因为他们怕的是解救奴隶,而不是怕砍头。砍了王三的头,张四欢呼雀跃,但王三和张四都是所谓奴隶主,废掉奴隶主,才是让王三张四都害怕的办法。”
“抚的,是当地奴隶。剿的,是当地头人。”
“此正荷兰在锡兰用低种姓百姓为吏之精髓。”
“如此一来,解救的奴隶,皆念朝廷大恩。日后再征他们为兵,以他们对地形的熟悉,对头人的憎恨,入山清剿,事半功倍。”
“而那些别的山寨的头人,见朝廷手段如此‘凶狠’,生怕他们的根也被朝廷挖掉,必会老老实实约束手下,生怕朝廷找到借口剿灭他们,解救奴隶。”
“朝廷若想打,日后可以用解救的奴隶,练最适合西南山区部队,效白耳兵故事,翻山越岭之强,地形熟悉之利,剿的一个不留。”
“若不想打,则就这般吓唬他们,数年之内,再敢下山‘生娃子’、‘抓奴隶’的,不等朝廷动手,其山内的其余族人必要捆绑他们送到下山,怕粘连全山奴隶主。”
“这是臣想的恩威并施、剿抚并用的办法。”
“非是之前那种谁造反打谁、谁听话就赏赐的办法。那不是恩威并施,那是养虎为患。”
“朝廷现在有辽东大矿的铁器、有玉米番薯土豆、还有实学出身的大量学子,此法正可用!”
“臣若为叙马防御使,一千兵,便可破其寨,连炮兵都不用。”
“若得百余实学子弟、万件铁器、千头耕牛,可保自此之后,再有下山掠奴的,不消臣上山清剿,他们自会捆绑着把下山掠奴的人送下来,撇清关系。”
大着胆子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马浩川当然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可等了许久,皇帝也没说话。
半晌,皇帝不痛不痒地嗯了一声,又问另一个跪在那的牛从昀道:“朕要点你为叙州府尹,想必你这几日也听了川盐入黔之事,朝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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