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变革中真正绕不开的地方,这玩意儿用处不能说没有,但实际上就现实来看,颇为有限。
一堆学了一辈子儒学、修了一辈子心的士绅,也没见得真就自发行善了。
真正说绕不开的地方,在于孟子说的一些具体的实例。
比如这番话: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
这番话的本源,是反对农家的绝对平均主义,反对农家的小生产者公平交换理论的。
但因为时代变迁,后世的重点,都放在了后面的“人与禽兽”的区别。
不过,如果想要解歪经,也不是不可以,甚至非常简单。
即,孟子说的从大禹、到后稷,再到契的过程,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有“先后顺序”的?
或者说,是有主次顺序的?
治水,也就是人民的生命权、安全保障、生存保障是最优先的。
然后,才去搞生产。
然后再去搞人伦教化?
如果有主次顺序,或者先后顺序,那么是否可以说,现在刘钰搞的工商业发展、盐政改革、土地政策,发展生产力,在儒学概念中,也是有巨大意义的。
或者换另一个角度,孟子这番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政府必须要承担诸如治水、保护人民、发展生产、教化百姓等等义务?
如果要承担的话,钱从哪来?是不是要收税?是不是要改革?是不是要加强朝廷的财政收入?
总之,把这些话都拆开的话,是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的。
当然,要想融合成一个完整的体系,解决孔孟争端、儒学流派等等问题,并且再从新角度解读这些圣人之言,那就是大儒要做的事了。
刘钰肯定是没这个本事的。
但他这种解经的角度,还真就确实得到了一些大儒的支持,也真的是顺着刘钰预想的角度,来理解刘钰所进行的诸多改革。
甚至,人还不少。
但是……
但是,从惟新元年持续到惟新五年的江苏改革中,最开始支持刘钰的做法、甚至接近刘钰解经角度的一些大儒,终于还是和刘钰发生了分歧。
惟新元年改革之初,解决了废盐垦荒的基本规则之后,刘钰邀请了一些大儒前往海州晒盐工厂进行参观。
这些本来就倾向于刘钰改革的大儒们,很是支持,也很高兴。
觉得这样的好处确实很多。
朝廷可以控制盐税,这就可以有更多的钱赈灾、治水等等。
而且,成本降低,商人得利、朝廷亦得利的同时,还能把成本降下来,这确实是有利于百姓。最起码,百姓吃盐比以前便宜了。
然而,伴随着改革的深入,问题终于还是爆发了。
惟新三年初,淮安、扬州的大约两万盐工,爆发了反抗朝廷更改盐产区的集会,或者叫起义。
伴随着盐产区的改变、盐业物流中心的改变,以及过于剧烈的改革速度,那边也确实无法安置容纳这么多的原本以盐为业的盐工。
这次起义,得到了普遍的同情,尤其是扬州、淮安本地人的同情和支持。
因为不只是他们,其实变革过程中,整个淮安、扬州的日子,都不好过。
而且因为变革的过于剧烈,扬州和淮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衰落。
运河加淮南盐,就是扬州和淮安的根。
刘钰把根直接刨了。
这么说吧,连扬州城的妓,都反对刘钰。甚至出了至少不下于四十部羞辱刘钰的戏剧。
盐工为主体的起事,得到了扬州的普遍同情和支持,还给予了大量的资助。一些儒生甚至也投身到起事之中。
这些人起义的口号,也不是造反,而是反奸臣。直奔海州,要毁灭海州的晒盐厂,给扬州、淮安的百万百姓,留一条活路。
然后……被刘钰这个刽子手,残酷地镇压了。
打死了七百余人,四千人被判处流放到南洋种植园、鲸海、锡兰等地。剩下的人,给了点活路,让他们去松江府那边做工,但房子什么的全都没了,去那边即便还做一样的工作,生活水平也是比起在扬州时候直线下降。
真正恶心的地方倒不是镇压本身,而是刘钰在击溃了起事队伍后,故意纵容一部分人做匪。
原本还算是有诉求、有儒生带领的起事者,被打散之后,配合江苏改革留下的不能全部覆盖的极端贫困化的盐户、盐丁等,迅速土匪化。
刘钰故意纵容,混乱造成了几年间,大量的富户、商贾,或者说,资本,向长江以南的松江府、苏州府等地迁徙。
短短数年,淮安、扬州的大量资本南迁。
之后的继续衰败,一次又一次的底层无法生存而导致的反抗,一次又一次的混乱。
然后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资本南迁。
唐朝时候,无数文人幻想的骑鹤下扬州的扬州;明朝时候,繁华之盛几近京城的淮安。
一千年的繁华,几年之内,被刘钰折腾的,半死不活。
一切都在从大顺废运河、兴海运、改盐政的数年之内,巨大的反差,而很多人是见证过大顺废运河之前扬州、淮安的繁华的。
楼台倾颓、花木凋零、蜗涎蛛网、衰草颓垣,旧城风景叹凋零。
荒城围败瓦,穷贾坐空桐。
昔日繁华今日衰,观之不堕泪者,非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