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权哲身猛回头,见他身后站着个二十七八岁的儒生,穿戴儒巾青衫。
他急忙拱手作礼,对面也拱手道:“适才闻兄台做恻隐之诗,我已经数年不曾听闻这等情怀,人人皆以为常。想来兄台是第一次来?”
一看对面的打扮是儒生,权哲身顿时一阵轻松。那些码头上的工人说的都是土话、开店的老板也不是什么文化人,天下儒生是一家,亦算是论语一背,不论是在玉门关还是在江户城,总能找到自己的朋友。
“正是第一次来。”
“哦,怨不得。在下孟松麓,听兄台口音,似是登州府人士?”
权哲身不敢造次,只得先以自己假冒的身份回答,只说自己姓赵,亦不曾有功名。
“却不知赵兄来此所为何事?是为求学?亦或经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若赵兄不嫌,旁边就有一家茶店。”
权哲身对孟松麓的印象很好,又见他一身儒生打扮更不相疑,便道了声叨扰,一并去了附近的一处茶店。
虽很早,里面早已人声鼎沸。
刚进去,就看到几个捧着报纸的孩童穿梭在桌椅之间,叫卖道:“天朝海军在苏禄国又剿灭了一股海盗,绞死一千四百余人。英圭黎国东印度公司向海盗提供武器的证据确凿,南洋都护要求英人明古鲁都督严加约束。”
“从阜宁到南通的运河,进展顺利,预计端午之前就可以通航。所有船只免收通行税。”
“今年第一批辽东豆期货已经交付……”
“自今年起,鄂州以西,俱用川盐。淮南最后一片盐区废盐垦荒……”
桌上的人都在讨论一些关于贸易的事,权哲身也听不太懂,只好跟着孟松麓去了一处雅间。
坐下后,权哲身奇道:“我见这里如此繁华,素来听闻苏南天下富庶第一。怎么人们竞对倒毙之尸如此司空见惯?”
孟松麓摇摇头,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上海一县,自兴国公改革以来,人口激增数倍。扬州、淮安等大城皆已破败,数万人来此谋生。”
“既来此处,最易做者,码头苦工。然而,你有所不知。”
“这码头苦工,过了端午方才开始忙碌,到正月之后,便有时有活、有时无活。”
“市井间皆言:忙碌时候,力夫难求;闲散时候,无事可做。”
“每年过了正月,一直到四月末,每日总会有那么几个倒毙的。他们新来,又无关系、又无人脉、更无住处。若是钱财花用没了、亦或者被窃贼偷走,便只能挨饿了。”
“若不然,就只能去救济院了。然而去了救济院,也就意味着要下南洋在种植园做事,也非是所有人都肯去的。毕竟,下南洋,不是什么好事。气候又热、瘴气又重。若能熬到端午,货船一来,便都好说了。”
“等着端午一过,货船纷至沓来,朝鲜的、日本的、辽东的、南洋的、西洋的,这活可就多了。这种周期性,非人力所能抗衡。”
“赵兄新来,只见到此地繁华。若再往里面走走,到苏州河,便才知道涌入这里的百姓是何等生计。”
“他们不过在河边搭建木棚,以为居所,就近做工。又赶上去岁一场大火,连绵一日,苏州河边皆为灰烬,五千余人无家可归。”
“资本如今也发觉建房有利,然而有利可图者,多是那些大院宅门,都是些自扬州、淮南等地前来的豪商富户,方能买得起。百姓也只能搭建木屋、或以棉秸秆为棚。”
权哲身心中涌出一种说不出的窃喜,心想原来天朝上国也竟有如此黑暗之处,远非想象中的三代盛世。
这种窃喜来的古怪,为了压下这种窃喜,他还是感叹道:“杜工部之言,虽隔千年,尤然在耳。”
提到杜工部之名,两人不约而同地诵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然而孟松麓念完这句诗后,又忍不住摇头道:“难矣!难矣啊!如今江苏税制改革后,不可随意加税。所有税收,一切归公,然后再分地方库与国库。”
“兴国公素来对士大夫有意见,实则他也未必真的想解决这件事。但借着去岁苏州河贫民棚大火之事,又召集省内士绅,说是税不可增,如果诸位真有恻隐之心、不负孔孟之道,当把优免退税之银,挪为改造民居之用。他当时也引用了杜工部的诗句,所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然而……一如当日扬州盐事,闹出偌大笑话。”
“当日优免先收后退税改革的时候,先生便想到可能会有今日,便说兴国公迟早有一天要用退税来羞辱众绅。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至于财政所收,这几年又都忙于正事。如赵兄刚才听到的,报纸上说的,阜宁到南通的运河。”
“如今各州县财政,俱要集中于省,这几年用度也颇紧张。好在今年过去,几大运河俱已修通,海堤竣工,日后会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