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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瓜绿豆头把他拽到修剪成球形的冬青后:“看到那辆车了没有?”
执行长期监视任务的车辆,内部总会装有大量录音录像设备,用来接收储存监听监视传感器发送来的数据。为了保持隐蔽,监视人员很少会在车内设置发电机,或者利用车辆发动机怠速带动车载发电机来给这些设备供电。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不应该发出太多的声音,所有设备能依靠的,只有安装在底盘里的蓄电池。
在换班的车辆的人员接手之前,这辆车从外面看起来和其他的商务车并不会什么不同。它一般会在一栋建筑的南面停上8个小时,然后转到建筑的另一面去。路人留意到它的时候,往往不会记得它在这一带停了多久。
而车辆的内部,则是一处冬冷夏热的逼仄地狱。车厢地板垫得很高,以容纳足够的蓄电池,这让车里的监视人员坐得很难受,就像被橡胶榔头敲进机器里的固定件一样,被卡得严严实实的。到了早秋的这个时候,他们尚且能分润到一些给电子器件降温用的冷气,只不过要忍受排气扇无休无止的噪音作为代价。
“看到那辆车了没有?”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
侦探先生刚刚想到了一个精妙的计划:
他探头望了一眼,和记忆中马马虎虎的记忆做了个对比。那辆监视车应该正停在一处控制住宅区景观灯的配电箱旁边。对情报机关来说,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做法。他们很少顾及民间人士的情绪,而且总能把不能见光的支出埋藏在机密中。但他们应该不至于对民间人士下毒手,也许让超级秃头人假装维修工和他们吵起来是个好办法。
黄瓜绿豆头猜想,大约有一半可能,这辆监视车没有另一辆备份车轮班,而车上的电池又不够把空调开到足够人道的温度。浅川一家的失踪案就算被归类进了某张颇受重视的名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破案的黄金时间也早已过去了,能用在案子上的资源也会变得非常有限。
制造一次小小的停电事故好像也不错。
他的思绪在这个位置打了个死结,侦探可能想到了拜托超先生准备、执行和撤离的全套计划,并细化到了第三种应急预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响把他脑子里所有复杂的思考吓得缩了回去。
黄瓜绿豆头转过眼睛,想确认一下超级秃头人的位置——他当然不在那了,问题是背景中好像还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侦探的左眼对焦到了巨响的源头。那辆商务车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倒在地上,不知道是被撞还是被撕下来的。超级秃头人抱着脑袋躺在车前,隔了好久才翻了个身,整个人蜷得像条虾仁似的。
你这家伙是内马尔吗!
这是拿什么撞的啊,用脑袋撞的吗?
黄瓜绿豆头干脆把右眼转过来,在特定的眼间距下,重建了视野的景深。他看到一团色彩很熟悉的金属团在地上,和超级秃头人的姿势差不太多。他的一颗心脏少泵了一拍,整个世界一瞬间倒退回了单调的灰度层级。
“啊!我的诺斯特罗摩号!”
如果存在一种供机械观众收看的新闻节目,那么在报导这辆14款本田CB1100所遭遇的厄运时,画面上大概会打上一层厚厚的马赛克。
从黄瓜绿豆头的角度望过去,整个场景有那么点像是车上乘客突然开门导致的事故,只不过场面实在是太过惨烈了。车身框体已经完全扭曲了,把发动机和邮箱也挤了出来,心肝肠胃肺散落一地……
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心智正在分崩离析。生存管理员依然安坐于控制中心,舱室之间的通道里站满了等着看好戏的小小灵魂。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意识中鸡零狗碎的心猿意马赶回各自的战位去,打电话报了个警。
我不会允许出现更多牺牲者了!安息吧,诺斯特罗摩号。黄瓜绿豆头擦了擦眼窝的边缘,绕过用来屏蔽马路和住宅区的景观植物,一路小跑着溜到了公寓楼的背后。
爬上六楼对黄瓜绿豆头来说并不困难,就像很早以前学过骑自行车一样,只会手生,却永远不会遗忘。
他三下两下就顺着外墙爬进了公寓的走廊。浅川家门口的名牌虽然已经被取下了,但其实并不难找到——这层楼只有一户人家门口装饰着明黄色的塑料带和封条。
警戒线和封条很好处理,这桩案子很快会冷下去,变成积年的存档,区区一张封条没人会在意的。侦探不想留下什么永久性的痕迹,还是老老实实掏出撬锁工具来,花了大约20分钟解开了锁。
在这20分钟里,楼下来了一辆巡逻车,超级秃头人痛苦地嚎了几嗓子,开始抽气,像是脑子受了什么内伤。前来查看情况的警察面对这种情况,颇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用尽全部心意站着喊“没事吧”和“坚持住”。
等救护车抵达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已经解决了锁芯里的两根半高弹柱,拉开了浅川家的大门。
屋子里的少许灰尘混杂着一种特殊的气味,黄瓜绿豆头自己把它称为搜查味——进进出出搜查证据或是搬动陈设的警察们,总会把一些积年的旧尘土扬起来,又混进了一些荧光剂的气息,让封存中的现场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氛围。
侦探掩上门,走到玄关的台阶前,忽然心念一动。一种疲劳感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那些按压不住的心猿意马又涌了出来,围绕着控制室的装甲竖井,开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炬游行。
他转身坐在台阶上,就此失去了重新站起来,走向客厅的勇气。来源不明的情绪从底舱涌上来,而他的损管队却无动于衷。
涌上来的情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侦探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好像背负了太多的秘密,却已经错过了坦白的时机。
紧接着,侦探意识到他正在思考一件很具体的事情,但是缺少了许多用作参照的记忆。他要带着老婆和女儿逃亡,跑去一个缺失了具体信息的地方,那里是他童年回忆中想不起来的一部分,应该会是安全的。
他开始悔恨。一种无法挣脱的悔意像一条森蚺一样缠绕着他,一圈又一圈地开始收紧,直到骨头都被碾得嘎巴作响。来自外部的压力,开始压榨出更多的情绪,黄瓜绿豆头开始发出一些压抑着的细微声音,
“我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想说:我错了,我不应该去光环工作的。但是这两句话都不知从何而来,这不是他的情绪,但是侦探的振膜系统适配出了一种他曾经听过的人声,他的内分泌系统正在模拟对象的状态,从生物化学层面推测目标曾经做出的选择。这是一种高级猎食者的本能,而且正在全功率运作。
侦探脱下鞋子,盘起腿。他揉捏着足弓侧面虚幻的痛点,若有所思。这里又有一些细节的缺失,就像长长的演示文档中夹杂着的几张空白,上面写着“请在此处插入痛苦和决心”。
“啊啦,这不是侦探先生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黄瓜绿豆头根本不用转眼去看,他嗅到了浅川太太的气息。
随着袜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那股气息挪近了两步:“我家的事,好像给您添麻烦了,真是非常抱歉。”
这后面一定还跟着一个但是。黄瓜绿豆头猜想,她也许只是一段焦虑情绪的具象化,加上了侦探自己的旖旎想象作为佐料。她不是真的,那个“但是”什么意义都没有,不要去听,不要多想。
“但是,请你听一下我的请求……”
她只是个地缚灵罢了。黄瓜绿豆头想到,有若实质的情绪仍然在他的舱室内蔓延,在过道上汇聚成一股激流。
“……我的女儿,她不应该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她什么都没做。”
不要听,豆头!不要听。
想一想你以前是怎么忽略那些声音的。
站起来,行动起来,不要去听。
“我把她埋在了那个地方。”
黄瓜绿豆头感觉到自己皱了皱眉头,这又是幻觉,他根本就没有过眉毛。他侧转过身,趴在地板上。眼柄一转,却被限制住了转动眼球的角度。
在他视野的边缘,一圈柔和的光勾勒出了浅川太太的形状。她好像正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地板。
“我不能连累到她。也不能把她留在那里。但要是没人知道,那孩子也太寂寞,太可怜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求求你,让她被发现吧。”
黄瓜绿豆头挣扎着想要开口,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种挣扎让情况变得更糟,玄关后的走廊开始变得越来越长,而浅川太太的身影正从黄瓜绿豆头的视野中滑出去。
别走,把话说清楚!
侦探踩到了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奋力一蹬,整个人朝前滑了大约一寸。这一寸无法弥补他和浅川太太直接正在拉开的距离,那团温柔的光晕退出了他的视野,停在一个他恰巧看不到的位置。
浅川太太的幽灵似乎没有注意到侦探的挣扎,她大约还蜷着,额头触到了地面。
“拜托了。你不是要钱吗?我有钱,都在那里。只要你找到她,都是你的……”
黄瓜绿豆头的心智终于支撑不住,开始了一场从外向内的崩塌。最后,他回落到惯常审视自己的视角中,身处于一间被各色屏幕和面板包围着的阴暗大厅里。
往常,应激反应带来的心智崩溃,会呈现出一种多焦点的恍惚叙事。在这样的叙事中,他仍存在着一种自我,但是在幻梦之中,自我总会被推动着,不由自主地经历起各种奇遇。就像一副既不依照透视原理,也不追求比例精确,只为表现某种气势的抽象绘画。
然而,这一次却稍有些不同。他开始听见许多自己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玻璃,嘈嘈切切的说话声被钝化成了难以分辨的嘤嘤嗡嗡。同样的说话声从来都没有这么具体过,这一次,侦探相信他只要认真去分辨,就能听出每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于是他就听到了。
“同步率下降到0.003%,行动停止。”
“情绪去实体化86%……97%,第二甲板恢复作业。”
“第三甲板恢复作业。”
“时间感同调,生存机制再启动……再启动失败。”
“这小子真没用,不等他了。把驾驶员踢下线,启用Dummy系统。”
“明白,Dummy系统启动程序开始。”
“A钥匙插入。”
“B钥匙插入。”
“听我口令,倒数3、2、1,拧!”
“拧了!”
“Dummy系统启动,密码00000000。”
“Dummy系统启动完成,刺激源接入。”
黄瓜绿豆头拍了拍面前的玻璃,这应该只是幻觉啊。这幻觉之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样物品,都应该是他自身潜意识形成的隐喻。只是区区隐喻而已,凭什么能困住他?
“驾驶员心理图形异常。线交叉数突破临界值。”
“断开手动超越控制。”
“但是……”
“断开手动超越控制,这是命令。”
黄瓜绿豆头想要探出舌头,扎穿面前的屏障,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嘴已经被堵住了。侦探绝望地拍打起了面前的屏障,但他正变得越来越无力。
同样的幻境伴随着他,经历了无数次人生低谷,实际上已经变成了黄瓜绿豆头用以研究自身心理的工具。
他信任这套工具,依赖这套工具,从来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这是他的梦境,他应该掌控一切,至少不应该被困在自己幻觉之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
侦探又拍了两下玻璃,从人群之中吸引到了一丝注意力。生存管理员终于走下了他的宝座,走到了黄瓜绿豆头的面前,在玻璃缸上投下了一道扭曲的阴影。
“你会明白的。”阴影先生说:“不要恨我。”
黄瓜绿豆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感觉到了模模糊糊的危险。他开始下沉,玻璃管外的景物越升越高,转眼就被地板盖住了。他还能听到一些控制室里的声音,但是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控制系统断开,Dummy系统开始接手。”
……
“知觉反馈绿灯,误码率无异常。动一下左手试试。”
……
“物质交互正常。”
“建立呼吸了,同步率正在上升,1%。”
“19%。”
“超过24%了。驾驶员睁眼了。”
“Dummy系统呢?”
“正在超越控制。”
睁眼了吗?
侦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还坐在玄关的台阶处,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侧着身,半躺着,用左手肘支撑着身体,就像一名匍匐着钻过铁丝网的掷弹兵。
浅川菜绪的鬼魂已经消失无踪了,随之而去的,还有房间里“有人生活过”的气味。这间3LDK大的公寓现在显得空空荡荡的,完全不像是承载过三个人生活的地方。
侦探想要撑着地面坐起来。在门口就遭遇了这么严重的反应,也许走进房间深处,还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但是,侦探的身体并没有依照他意愿行动起来。他的小臂开始向外转动,直到整条手臂抻得笔直,而且还在继续用力,眼看就要转向一个他从没想到过的角度。
要折断了!
结果侦探的手臂很自然地换了个角度,连“咔吧”一声都没有,好像身上的外骨骼一开始就是这么设计的。
在侦探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像一匹大蜘蛛一样翻转过来,蹭蹭两下爬上了天花板,倒挂在上面。
他的眼柄缩回了眼窝里,视野局限到了正面大约170°。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就像是一匹凶兽,两眼放着红光。
其实那只是个光学把戏,他正在用眼球底部的蛛网状器官放射红外线,这些微弱的红外线在室内漫反射之后,又会被悬浮在眼球双密度晶状体中的感光阵列捕获,形成了两道偏转闪烁着的暗红色反光。
侦探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就像被困在这双眼睛后面的囚犯一样。他的身体在天花板上转了个身,开始往大门爬去。
难道不应该再往屋里走一些吗?
就这样出去的话,自己会失去控制吗?
侦探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蓄力,就像挂上了弦的弩机一样,埋伏在浅川家平平无奇的大门后。正门两侧用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砖与墙体隔开,平时可以增强过道的采光,现在却变成了黄瓜绿豆头恐慌的来源。
他害怕某个熟悉的身影从玻璃砖后经过,也害怕无辜者推开门进来。倒不是说其他人被他伤害就无所谓了,侦探发现自己同样害怕自己的变化。他从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还没杀过人,万一发生那种事情……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应该怎么办,但这无数的想象都没有形成任何的结论。
他下半身的甲壳都张了开来,提前为强制散热做好了准备。他能听到自己的两颗心脏正在砰砰狂跳,手臂和腿上的肌肉正鼓胀起来。
他正在变成一只自己无法阻止的野兽。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东西一晃而过。侦探想往后退,起居室里也许可以躲藏一下。但是他的身体更为诚实,在黄瓜绿豆头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扑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条毛茸茸的触肢捅开了门,正门的把手和锁芯就像手雷破片一样崩飞出来。
侦探发现自己正从浅川家的正门飞出去,清冷的风压过他身侧的气孔,从身后排出,隐约可以嗅到青草的气味。
他好像在空中转了个身,正看到一只巨大的虫子从那套住宅上扯下一面墙来。房门、砖块和磨砂玻璃在半空中就解了体,像一把沙子一样,落到下面去了。
黄瓜绿豆头这才意识到,他自己已经不在公寓大楼里了。天空蓝得发白,好像这是个永远没有黑夜的地方,下方遥远的地面上,则是一片翠得不自然的绿色。
“我又回到这地方来了?”侦探想起了稍早些时候,他在光环公司心惊胆颤的那一幕。这一次可没有超级秃头人来帮他了,现在他只有一具自己无法控制的身体。
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座陡峭的高山上,只要挪上一步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片绿色上摔个粉碎。但是浅川一家的公寓就在离他不远地方,夹在一只巨虫的前爪之间。而那只巨虫,又站在像是混凝土的平面上。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黄瓜绿豆头想抬起眼睛,看看周遭的环境。他的身体似乎也正有此意,很配合地探出了一些眼柄,赋予了他更宽广的视野。
他们向上望去。
一大片阴影正当头盖来,速度缓慢,却包含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威势。不知道为什么,黄瓜绿豆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副怪异的图景:一只长得有点像浅川太太的小飞虫,被一双巨手凌空拍扁了一部分,飘荡着落到地面上。她的翅膀不自然地支棱起来,像一座墓碑一样,立在她失去生命的躯体上。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