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理查兹来称呼您。您反对大家管您叫理查兹吗?您最好跟您丈夫商量一下。”
由于她的丈夫除了咧开嘴吃吃地笑,并不断地伸出右手捂着嘴,使手掌潮湿一些之外,什么话也没有说,图德尔大嫂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他两三次也是徒劳无效,因此她就行了个屈膝礼,回答道,如果在这里需要改换个姓来称呼她的话,那么在给她定工资的时候,请把这一点也考虑进去。“当然,”董贝先生说道,“我希望把这完全作为一个工资问题来考虑。现在,理查兹,如果您要给我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当奶妈的话,那么我希望您永远记住下面的一些话:您在履行了一定的职责之后,将会领到一笔丰厚的报酬;在您担任职务期间,我希望您尽量少去看望您的家庭。当不再需要您履行这些职责,不再向您支付报酬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关系就都结束了。您明白我的话了吗?”
图德尔大嫂似乎对这有些疑问,至于图德尔本人,他显然没有丝毫疑问,因为他根本莫名其妙。
“您有您自己的孩子,”董贝先生说,“在我们的这个交易中,您根本不需要爱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需要爱上您。我不希望,也不愿意看见这一类事情。恰恰相反,当您离开这里的时候,您就结束了这纯粹是买与卖、雇佣与辞退的交易关系,然后您就到别的地方去住。孩子就不再记得您。您如果愿意,也可以不再记得孩子。”
图德尔大嫂的脸颊比先前更红了一些,说,她希望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我希望您明白,理查兹,”董贝先生说道,“我毫不怀疑,您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点。确实,这是明明白白,显而易见的事情,不可能是相反的情况。路易莎,我亲爱的,请你把有关钱的事情跟理查兹安排一下,让她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和按她愿意的方式领去。您这位叫什么的先生,如果您愿意,我想跟您谈一两句话。”
当图德尔跟着他的妻子正要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就这样在门口被喊住了。他走回来,单独面对着董贝先生。他是个身强力壮、自由散漫、后背驼曲、行动笨拙、毛发蓬松的人,他的衣服随随便便地搭在身上;头发和连鬓胡子又长又密,也许由于烟与煤粉的关系,比自然的颜色更为浓黑;手上长着厚茧和好多疖疤;方方的前额,上面的纹理就像树皮一样粗糙。他与董贝先生在所有方面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董贝先生是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剪得整整齐齐、钱财富有的上流社会人士,像崭新的钞票一样富有光泽,清脆有声;他似乎经过黄金淋浴这个使人激励精神的行动之后,已经被人为地绷紧和振奋起来了。
“我想您有一个儿子吧?”董贝先生问道。
“有四个,先生。四个小子,一个闺女,全都活着!”
“唔,您把他们全养下来了,总算还经受得起!”董贝先生说道。
“在这世界上我有一件事经受不起,先生。”
“什么事?”
“失去他们,先生。”
“您能念书吗?”董贝先生问道。
“唔,勉勉强强能念一点儿,先生。”
“写字呢?”
“用粉笔吗,先生?”
“不论用什么。”
“我想,如果非要我写不行的话,那么我也能用粉笔对付着写一点儿,”图德尔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不过,”董贝先生说道,“我想,您今年已有三十二、三岁了吧?”
“我想,大概是这么个岁数,先生,”图德尔比刚才沉思得长久一些之后,说道。
“那么您为什么不学习呢?”董贝先生问道。
“是的,我准备学,先生。我有一个小男孩,等他长大上学以后,他将会教我。”
“唔,”董贝先生聚精会神地对他注视之后说道;他对他没有产生很大的好感,因为他站在那里,眼睛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主要是在天花板上溜来溜去),同时依旧不时抽出手来捂着嘴巴哈气。
“我刚才对您妻子说的话,您听到了吗?”
“波利听到了,”图德尔把帽子越过肩膀朝门口的方向猛地一挥,露出对他那口子完全信任的神气。“一切都很好。”
“既然看来您一切都由她作主,”董贝先生原以为丈夫是家庭中更有力的人物,本打算把他的意见对他说得更加明确,以便加深他的印象,但却没有成功,就说道,“我想用不着再对您说什么了。”
“什么也不用说,”图德尔说道,“波利听到了。她没有打盹儿,先生。”
“这么说,我不想再留您了,”董贝先生失望地回答道。
“您过去在哪里工作?”
“过去大部分时间是在地下,先生,直到我结婚以后才到地面上来。这里修建了铁路,通车以后我就在一条铁路上工作。”
就像最后一根稻草把满负重载的骆驼的背压断一样,图德尔曾经在地下工作过的这个信息使董贝先生的情绪再也支撑不下去了。他向他儿子奶妈的丈夫指了指房门,于是图德尔没有一点不愿意的样子,离开了这个房间。然后,董贝先生把钥匙转了一下,锁上了门,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可怜地踱着步子。虽然他古板和固执地保持着尊严与镇静,可是他还是抹去了使他眼睛变得模糊的泪水,怀着他决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露出来的情绪,不时说道,“可怜的小家伙!”
董贝先生通过他的孩子来可怜自己,这可能是他高傲的特色。不是“可怜的我!”,不是“可怜的鳏夫!”——这个鳏夫迫不得已,只好去信赖一位乡巴佬的妻子,这位乡巴佬毫无知识,过去“大部分时间是在地下”工作,可是死神却从没有去叩过他的门,他的四个孩子们每天都坐在他的贫穷的餐桌旁——,而是“可怜的小家伙!”
当他嘴里正说着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心里想到,在这位女人的道路上正摆着一个巨大的诱惑物,她的婴孩也是一个男孩。她是不是可能把他们相互调换一下呢?——这一个例子正好说明:有一个强大的吸引力正把他的希望与恐惧以及他的全部思想都吸引到一个中心。
虽然不久他就认为这是个荒唐古怪、不大可能(当然不可否认,也有可能)的想法,把它打消了,因而心里也安定下来了,可是他却情不自禁地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以至于在心中构思出这样一幅图景:如果当他年老的时候发现了这样一个骗局的话,那么他将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不是能把由于多年相处所产生的信任与宠爱从这个冒名顶替者的身上除去,然后把它们倾注到一位陌生人的身上呢?
当他这不寻常的情绪平息下来之后,这些顾虑也就逐渐消散了,虽然也留下了好些阴影,因此他决定不让别人看出,由他亲自来密切监视理查兹。当他现在心情比较轻松一些的时候,他认为这女人的社会地位反而是一种有利的情况,因为它本身在她与孩子之间就隔开了一道宽阔的距离,因此他们今后相互疏远将会是容易和自然的。
在同一段时间内,在托克斯小姐的帮助下,奇克夫人与理查兹达成并签订了协议;在隆重的仪式下,婴孩董贝像一枚勋章似地授给了理查兹;她又伴随着许多眼泪与亲吻,把她自己的婴孩交托给杰迈玛。在这之后,端来了一杯杯的酒,用来支撑这家人的低沉的情绪。
“您喝一杯好吗,先生?”当图德尔回来之后,托克斯小姐说道。
“谢谢您,夫人,”图德尔说道,“既然您非要我喝不可。”
“您把您亲爱的善良的妻子留在这么舒适的家庭里,您很高兴吧,先生?”托克斯小姐偷偷地向他点点头,眨巴眨巴眼睛。
“不,夫人,”图德尔说道,“我喝这杯酒,祝她早些重新回到家里来。”
波利听到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奇克夫人有她当家庭主妇的忧虑,生怕这样放纵地悲伤会对小董贝不利(“真酸,”
她对托克斯小姐说道),所以急忙进行抢救。
“在您的妹妹杰迈玛的照料下,您的小孩一定会很可爱地茁壮成长的,理查兹,”奇克夫人说道,“只是您必须作出努力,使自己高高兴兴才是;理查兹,您知道,这是个必须作出努力的世界。您已经量过您丧服的尺寸了吧,是不是,理查兹?”
“是—是的,夫人,”波利抽抽嗒嗒地哭着。
“您穿起来一定很漂亮,我知道,”奇克夫人说道,“这位年轻人给我做过许多衣服。这是用最好的布料做的!”
“天主啊,您将会漂漂亮亮,”托克斯小姐说道,“您的丈夫都将会认不出您来了,是不是,先生?”
“我一定认得出她,”图德尔态度生硬地说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论在什么地方。”
图德尔显然是收买不了的。
“至于您的生活,理查兹,您知道,”奇克夫人继续说道,“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将供您随便使用。您每天定您自己的饭菜;毫无疑问,您想要什么,什么就会立刻提供到您的面前,仿佛您是一位贵夫人似的。”
“是的,确实是这样!”托克斯小姐怀着极大的同情,接过话头,继续说下去,“至于黑啤酒,那数量是无限的,是不是,路易莎?”
“啊,当然的!”奇克夫人用同样的声调回答道。“您知道,我亲爱的,只是蔬菜的数量稍稍有些节制。”
“也许还有酸菜,”托克斯小姐提示道。
“除了这些例外,”路易莎说道,“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来选择食物,丝毫没有限制,我亲爱的。”
“然后,当然,您知道,”托克斯小姐说道,“不论她对自己亲生的小孩子是多么喜爱——毫无疑问,路易莎,您不会责怪她喜爱他吧?”
“啊,不会!”奇克夫人仁慈地喊道。
“可是,”托克斯小姐继续说道,“她自然应该关心现在交给她抚养的年幼的孩子,应该认为,眼看着一个与上流社会密切联系着的小天使一天天地从一个共同的源泉中吸取养料,成长起来,这是一种特殊的荣幸;是不是这样,路易莎?”
“完全不错!”奇克夫人说道,“您看,我亲爱的,她已经很满意、很安心了,现在正怀着轻松的心情,露出微笑,想要跟她的妹妹杰迈玛和她的小宝贝们,还有她的善良的、诚实的丈夫告别呢,是不是,我亲爱的?”
“啊,是的!”托克斯小姐喊道,“当然是的!”
可是尽管这样,可怜的波利还是十分悲痛地和他们一一拥抱;最后,为了避免她和孩子们更加恋恋不舍地告别,她跑开了。可是这个策略没有取得应有的成功;因为第二个最小的孩子看穿了她的意图,立即开始手脚全都着地地跟着她往楼上爬(如果可以使用这个语源有疑义的词的话);最大的孩子(大家在家中都管他叫拜勒①,来纪念蒸汽机)用靴子在地上咚咚地敲出疯狂般的响声来表示悲伤;家中其他的人也一起参加到他的行动中去——
①拜勒():为(锅炉)的误读。
许许多多的桔子和半便士不加区别地塞到了每个小图德尔的手中,这抑制了他们头一阵迸发出来的极度悲痛;一辆专门为了这个目的等待着的出租马车很快就把全家人送往他们的家中。一路上,在杰迈玛的守护下,孩子们拥挤在车窗口,把桔子和半便士往外扔。图德尔先生宁肯乘坐在火车后面的道钉中间(这是他极为习惯的运输方式),而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乘坐在马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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