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了各种闹声,可是落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身上的不幸使它们变得古怪与新奇。房屋与店铺跟它们平日的样子不同,正面有很大的字母写着布格罗利先生的付款通知单。这位经纪人似乎把教堂也掌握在手中了,因为它们的尖顶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概升入了天空;甚至天空本身也改变了,也明显地参与了这件事情的执行。
卡特尔船长住在靠近印度造船厂的小运河的岸边;那里有一座旋桥,它不时旋开,让一些如同漫游巨怪般的船舰像搁浅了的海中怪兽一样,沿着街道冲游过去。当走向卡特尔船长住所的时候,从陆地到水上的逐步变化是奇妙有趣的。开始时是一些作为客栈附属物的旗杆高高耸立着;然后是现成服装店,店外悬挂着耿济岛①的黑色厚毛线衫,海员用的防水帽以及最紧窄和最宽松的帆布裤子。接着是生产锚和锚链的铁工厂,长柄的大铁锤整天叮叮当当地抡打着铁块。再下去是一排排房屋,房屋附近种植的红豆中间竖立着顶上有小风信标的桅杆。接下去是水沟,然后是截去树梢的柳树。再下去是更多的水沟。然后是一片片奇怪的脏水,由于上面有船,很难辨认出来。再下去,空气中散发着刨花的气味。所有其他行业都被制作桅、桨和滑车的行业和造船业排挤掉了。往下去,土地变得像沼泽一样低湿、泥泞,很不牢固。再下去,除了朗姆酒和糖的气味外,再也闻不到别的气味了。再往下,卡特尔船长的住所就近在您的眼前了。他住在二层楼,那是布里格广场上最高的一层——
①耿济岛():英国海峡中的一个岛。
船长是那些看去像木材的人们当中的一位,他们的衣服和身体好像是从一株橡树中一道砍削出来的,最活跃的想象力也几乎不可能把他们衣服中的任何一部分从身上分开,哪怕那是无关重要的一部分;因此,当沃尔特敲了门,船长立刻从他前面的小窗子当中的一个伸出头来招呼他的时候,他像平时一样,头上已经戴着那顶上了光的硬帽子,身上已经穿上那套蓝色的宽阔的外衣,还露出那像船帆一样的衬衫领子;沃尔特完全相信,他经常处于这种状态,仿佛船长是一只鸟,那些衣帽是他的羽毛似的。
“沃尔,我的孩子!”卡特尔船长说道。“做好准备,再敲一次。使劲敲,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
沃尔特急不可耐地用门环砰砰地猛敲着。
“很有劲!”卡特尔船长说道,然后立即把头缩了进去,仿佛他预料到一场夹带冰雹的暴风就要来临似的。
他没有错,因为一位寡居的太太以惊人的敏捷回答了这个召唤;她袖子卷到肩膀上,胳膊上沾满了肥皂泡,而且冒着雾腾腾的热气。她在看沃尔特之前先看了一下门环,然后用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说她很奇怪,门环居然还在门上,没有被他完全打落下来。
“就我所知,卡特尔船长在家里,”沃尔特和解地笑了一下,说道。
“他在家吗?”这位寡居的太太回答道。“原来——如此!”
“他刚才还跟我说话,”沃尔特急促地解释道。
“他跟您说话了吗?”寡居的太太回答道。“那么也许您可以向他转达麦克斯廷杰太太的敬意,告诉他,如果下一次要贬损他本人和他的住所的体面,从窗口对外讲话的话,那么就请他也下楼来开门,她将为此而感谢他。”麦克斯廷杰太太高声地说着,同时听听二层楼上对这会提出什么意见。
“夫人,”沃尔特说道,“如果您肯行个好,让我进去的话,那么我会对他说的。”
因为有一个木制的路障横放在门口,把他挡住了,那路障是为了防止小麦克斯廷杰在玩耍的时候,从台阶上滚下去而摆设在那里的。
“我希望,”麦克斯廷杰太太傲慢地说道,“一个能把我的门敲下的小子能够从这里跳过去。”可是当沃尔特以为这是允许他进去,因此跳了过去之后,麦克斯廷杰太太却立刻问道,一位英国妇女的家是不是她的堡垒?①它是不是可以容许“二流子”随意闯入?当沃尔特穿过洗衣服所形成的人造雾气(它使楼梯扶手粘粘糊糊,像出了汗似的),进到卡特尔船长的房间,看到这位先生正在门后埋伏着的时候,她仍纠缠不休地渴望在这两个问题上得到回答——
①“一位英国男子的家是他的堡垒”(.)是英国法学家爱德华-科克爵士(—1634年,曾任民事法院的首席法官)在他的著作《英国法总论》()中所说的一句话,意为一位英国男子在他家中就处于法律威力所及的范围之外。麦克斯廷杰太太的问话就是从这句话引伸出来的。
“我从来不欠她一个便士,沃尔,”船长轻声说道,脸上仍明显地流露出恐怖的神色。“我对她和她的小孩子们做了许许多多的好事。可是有时她还是蛮不讲理。嘘!”
“我就要离开这里,卡特尔船长,”沃尔特说道。“别走,沃尔,”船长回答道。“我不论走到哪里,她都会把我找到的。请坐。吉尔斯好吗?”
船长戴着帽子,正在吃午饭:冷的羊腰子、黑啤酒和几个冒着热气的土豆。土豆是他自己煮的,他需要吃的时候,就从火炉前面的一只有柄的小平底锅中取出。吃饭的时候,他解下钩子,把一把小刀插进木制的插口里;他已经用这把小刀开始为沃尔特把一个土豆的皮剥去了。他的房间很小,充满了浓烈的吸烟草散发出的气味,但却十分温暖舒适。所有的东西都收藏了起来,仿佛这里每隔半小时就要发生一次地震似的。
“吉尔斯好吗?”船长问道。
沃尔特这时已经缓过气来,但却丧失了情绪——或者可以说是丧失了一种由于急速赶路而暂时振奋起来的情绪。他向问他的人望了一会儿,说道,“啊,卡特尔船长!”然后,就流出了眼泪。船长看到这种情景时的惊恐是不能用言语形容的。面对着这种情形,麦克斯廷杰太太已完全消失了。土豆和叉子从他手中掉下——如果可能的话,小刀也会掉下的——,他坐在那里凝视着这个孩子,仿佛他预料立刻就会听到,城里的土地已经裂开一个深坑,它已经把他的老朋友、他的咖啡色外衣、钮扣、精密计时表、眼镜以及一切都吞没了。
但是当沃尔特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之后,卡特尔船长沉思了片刻,就立刻非常活跃地行动起来。他从碗柜顶层隔板上的一个小锡罐中倒出他存有的全部现钱(总共是十三镑零半个克朗①),并把它们装进他的宽大的蓝色上衣的一个口袋中,接着他又把餐具箱子中所存有的东西充实到这个储藏所中。餐具箱子中所存有的是两只干瘪的、不像原形的茶匙和一副旧式的弯曲的方糖箱子。他又把他那只很大的、有双层外壳的银表从它安息的深处拉了出来,以便确信这个珍贵的物品完好无损;然后他把钩子重新拧紧到右腕上,拿起那根有好多节的手杖,嘱咐沃尔特动身——
①克朗:旧时英国的硬币,一克朗等于五先令。
可是他在这种由于道德高尚而激发的兴奋中仍然记得,麦克斯廷杰太太可能在下面等待着,所以卡特尔船长最后犹豫起来,甚至还往窗子看了一眼,仿佛他脑子里闪出这样的念头:宁可从这个不寻常的出口逃走,也不要碰见他那个可怕的敌人;可是他决定采用计谋。
“沃尔,”船长胆怯地眨眨眼睛,说道,“你先走,我的孩子。当你走到走廊里的时候,你就大声喊道,‘再见,卡特尔船长,’再把门关上。然后你在街道拐角里等着我,直到我们见面为止。”
这些指示是预先知道敌人的策略才发出的,因为当沃尔特走下楼的时候,麦克斯廷杰太太像一个复仇的妖魔一样,从后面的小厨房中悄悄地溜了出来,但是没有像她原先期望的那样碰上船长,她只是再一次暗示了一下门环的事,就又悄悄地溜回厨房里去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光景,卡特尔船长才鼓起勇气来设法逃走;因为沃尔特在街道拐角等了好久,一直回头看看那座房屋,但却没有看到那顶上了光的硬帽子的任何影子。终于,船长像爆炸一样突然地冲出到门外,大步地向他走来,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当他们一离开这条街的时候,他就假装吹口哨。
“舅舅的情绪很低沉吧,沃尔?”他们向前走去的时候,船长问道。
“我担心是这样。如果您今天早上看到他的话,那么您将永远忘不了他的那副神情。”
“快些走,沃尔,我的孩子,”船长加快步伐,回答道,“你这一辈子永远用这同样的步子走路。请查一下《教义问答》,并记住这句忠告。”
船长心中只顾想到所罗门-吉尔斯,也许也夹杂着他刚刚从麦克斯廷杰太太那里逃出来的回忆,所以没有再引用其他的话来帮助沃尔特来进一步完善他的德行。在他们到达老所尔的家门口之前,他们没有交谈其他的话;不幸的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手里拿着仪器在老所尔家的门口似乎正在向地平线眺望着,想要找一位朋友来帮助他摆脱困境。
“吉尔斯!”船长急忙跑到后客厅里,十分亲切地握着他的手。“昂起头来迎着风,我们将会战胜它。”船长像一个正在传达人类智慧所发现的最为宝贵、最切合实际的教义的人那样庄严地说道。“你应该做的一切,就是昂起头来迎着风,我们将会战胜它!”
老所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并且谢谢他。
然后卡特尔船长以在这种场合适宜的庄重的神态,在桌子上放下那两只茶匙,那副方糖箝子,那只银表和现钱,同时问经纪人布罗格利先生,需要偿付多少钱。
“听着,您看这些怎么样?”卡特尔船长问道。
“啊,上帝保佑您!”经纪人回答道;“难道您以为那些财产有什么用处吗?”
“为什么没有用处?”船长问道。
“为什么?总共是三百七十多镑,”经纪人回答道。
“不要紧,”船长回答道,虽然这个数字显然使他吃惊,“我想,跑进您网里来的都是鱼吧?”
“当然,”布罗格利先生说道。“但是您知道,西鲱鱼并不是鲸鱼。”
这句话的哲理似乎击中了船长。他沉思了一会儿;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经纪人,像是在看一位思想深奥的天才似的。
然后他把仪器制造商叫到一旁。
“吉尔斯,”卡特尔船长说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笔债务?
债权人是谁?”
“说轻一些!”老人回答道。“我们走开一些,别当着沃利的面说。这是为了给沃利的父亲担保而发生的事情。——一笔老债务。我已经偿付了好多,内德,可是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目前我不能再做什么了。我预见到这件事,可是我无能为力。无论如何,在沃利面前一句话也别说。”
“你有-一-些钱吧,是不是?”船长低声问道。
“是的,是的,——啊,是的。——我有一些,”老所尔回答道;他首先把手伸进两只空空的衣袋,然后用它们紧紧挤着他的威尔士假发,仿佛他以为他可以从那里挤出一些金子似的。“但是我,——我有一点钱是不能兑换成现钱的,内德;它是不能立刻拿来用的。我一直在想用它来给沃利做点什么事。可是我已过时了,落在时代后面了。这里那里都是钱,但同时——同时,总之,实际上等于什么地方都没有钱。”
老人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说道。
他那样子很像是个神志恍惚的人,把钱藏在许多地方,但却忘记藏在哪里了,所以船长跟随着他的眼光,心里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他会记起来在上面的烟囱里或在下面的地窖里隐藏着几百镑。可是所罗门-吉尔斯心里很清楚,这是决不会发生的事情。
“我完全落在时代后面了,我亲爱的内德,”所尔万念俱灰地说道,“落后得很远了。我这样远远地落在它的后面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这些货物最好是卖掉——它的价值超过这笔债务——我最好是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死掉算了。我已经没有什么精力了。我不明白发生的事情,最好是让这告一结束。让他们把这些货物卖掉,并把他卸下来,”老人有气无力地指着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说道,“让我们一起完蛋吧。”
“对沃尔特你打算怎么办呢?”船长问道。“好啦,好啦!请坐下,吉尔斯,请坐下,让我想一想这件事。如果我不是一位靠菲薄的年全过活的人(这年金要是积攒到今天将会是够大的一笔数字了),那么我现在就用不着想了。可是你只要昂起头来迎着风,”船长重新用这句无可辩驳的话来安慰他,“那么你就会一切都好的!”
老所尔由衷地感谢他,但他并没有昂起头来迎着风,而是走去把头靠在后客厅的壁炉上。
卡特尔船长在店铺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些时候,深深地思考着,浓密的黑眉毛十分阴沉地低垂着,就像乌云笼罩在山峰上一样,因此沃尔特不敢去打断他的思路。布罗格利先生不愿意让这几个人过于紧张不安,同时他又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所以就轻轻吹着口哨,在货物中间走来走去;他轻轻地敲敲睛雨表,又摇摇罗盘,仿佛这些罗盘是药水瓶似的;接着他又拿起带有天然磁石的钥匙,从望远镜里往外看,设法熟悉地球仪的用途,把平行规尺骑在鼻子上,又进行其他一些物理试验来开心取乐。
“沃尔!”船长终于说道。“我想到了!”
“是吗,卡特尔船长?”沃尔特极为兴奋地喊道。
“到这里来,我的孩子,”船长说道。“这些货物可以充当担保。我也可以充当担保。你的老板是个可以垫付钱的人。”
“董贝先生!”沃尔特迟疑地说道。
船长认真地点点头。“看看他,”他说道,“看看吉尔斯。如果他们把这些东西卖掉,那么他会因此而死去的。你知道,他会的。我们应该推动所有的石头,不能让一块躺着不动。现在你有了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董贝先生!”沃尔特迟疑地说道。
“你首先跑到公司的办公室里去,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卡特尔船长拍拍他的背,说道,“快!”
沃尔特觉得他不应当违抗这个命令,——如果他不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只要向他舅舅看一眼也就可以使他下定这个决心了——,所以就立刻离开家里前去执行任务。不久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说董贝先生不在那里。今天是星期六,他到布赖顿去了。
“我跟你说,沃尔!”船长说道;他似乎在沃尔特离开的时候已经为这种意外情况作好了准备。“我们到布赖顿去。我支持你,我的孩子。我支持你,沃尔。我们搭乘下午的公共马车到布赖顿去。”
如果真要向董贝先生提出请求的话——想到这一点都是可怕的——,那么沃尔特觉得,他宁肯自己单枪匹马、不要别人帮助去做,而不要在卡特尔船长的个人影响支持下去做;他预料董贝先生对卡特尔船长不会很重视。可是船长似乎有着另外不同的看法,十分坚决,毫不动摇,而且他的友谊是那么热诚、真挚,一个年纪比他小许多的人是决不应该藐视的,所以沃尔特克制着自己,丝毫没有作出反对的暗示。因此,卡特尔船长匆匆忙忙地告别了所罗门-吉尔斯,把现钱、茶匙、方糖箝子和银表装回到衣袋里——沃尔特惊恐地想到,他的目的是想使董贝先生留下一个豪华的印象——,片刻也不迟延地领着他向公共马车营业处走去,一路上再三对他保证说,他一定会支持他,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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