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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父亲和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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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贝先生的公馆中一片寂静。仆人们蹑手蹑脚地、——地上楼、下楼,不让脚步发出响声。他们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聊天,长时间地坐着用餐,尽情吃喝,仿照那种冷酷无情、不信鬼神的习俗来享受乐趣。威肯姆大嫂眼泪汪汪,叙述着忧伤的往事;她跟他们说,她在皮普钦太太那里就经常说,将来会发生这样的结果;餐桌上的浓啤酒她比平时喝得更多;她很忧愁,但爱和人交谈。厨娘的心情也相似。她答应晚餐做些油炸的食品,并作出同等的努力来克制自己的感伤和忍住洋葱的气味。托林森开始觉得这是命中注定;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居住在坐落于街道拐角的房屋里能有什么好处。他们全都觉得,这似乎是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虽然那孩子还依旧安安静静、漂漂亮亮地躺在他的小床上。

    天黑以后来了几个人,他们穿着毡鞋,默不作声,以前就曾经到这里来过。随着他们来的是一张安息的床,这是一张多么奇怪的给孩子睡眠的床啊!失去孩子的父亲一直没有露面,甚至连侍候他的仆人也一直见不到他;因为不论是谁进入他的黑暗的房间,他总是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除了来回踱步外,其他时间似乎就从来不曾移动过身体。可是家里的人们早上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他们听到他深夜走上楼去,待在那里——待在房间里——,直到太阳升起为止。

    在城里公司的办公室里,由于关上百叶窗,毛玻璃的窗子更为暗淡;当办公桌上的灯光被悄悄透进的亮光冲淡一半,而白天的亮光又被灯光冲淡一半时,房间里笼罩着一种不寻常的幽暗。没有办理多少业务。职员们不愿工作;他们约好下午出去吃排骨,并到河上游逛。信差珀奇磨磨蹭蹭地执行他的差事;他被朋友们邀请到酒吧,在那里高谈阔论,感叹人事的变化无常。晚上他比往常提早回到鲍尔斯池塘家里,请珀奇太太吃小牛肉片和喝苏格兰浓啤酒。经理卡克先生没有宴请别人,也没有别人宴请他,而是独自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天露着牙齿;似乎在卡克先生的道路上有个什么东西消失了——有个什么障碍被搬除了,他前面的道路已经被扫清了。

    住在董贝先生家对面的脸色红润的孩子们这时从他们育儿室的窗口向下面的街道探望,因为在董贝先生家的门口有四匹黑马,马头上装饰着翎毛,翎毛在黑马所拉的马车上方摇晃着;这些情景以及披着披巾,拿着棍棒的人们,吸引了一群人围观。玩杂耍的人本准备旋转盘子,这时又在他华丽的衣服外面套上一件宽松的外衣;他的拖着腿走路的妻子,手上抱着一个重娃娃,身子向一边倾斜,正游手好闲地看着送殡的人们出来。但是当她很轻易地抱着的孩子被挤到前面时,她就把他更紧地压在她肮脏的乳房上。对面高高的窗子里脸色红润的孩子当中最小的一个,兴高采烈,不要别人来制止她,这时她望着保姆的脸,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这时,董贝先生在周围一小群穿着丧服的仆人和哭哭啼啼的妇女们中间,穿过前厅,走向另一辆等待着他的四轮马车。这些旁观的人们心想,他并没有被悲伤和痛苦压倒。他的步伐还是跟平日一样矫健,他的态度还是跟平日一样生硬呆板。他没有把脸掩藏在手绢里,而是直望着前方。他的脸虽然稍稍有些消瘦、森严、苍白,但表情仍和往常一样。他在马车里坐定了位子,另外三位先生也跟着进了马车。于是隆重的送殡队伍沿着街道向前徐徐移动。玩杂耍的人正在一根棍子上旋转着盆子,同样的人群正在赞赏这技艺时,翎毛还在远处摇晃着。但是玩杂耍的人的妻子拿着盒子讨钱,不像平日那样机灵麻利,因为孩子的葬礼使她联想到她的被破烂的围巾覆盖着的婴儿也许将来不能长大成人,不能在头上绕上一根天蓝色的束发带,穿着橙红色的衬裤,在泥里翻跟斗。

    翎毛沿着街道,忧郁地、曲曲折折地向前行进,已经可以听到教堂的钟声。这个漂亮的孩子就在这个教堂里得到了他不久唯一能遗留在人世的东西——一个名字。他们把他死去的一切安放在这里,靠近他母亲的遗骸。这很好。他们的骨灰在那里,弗洛伦斯不论哪一天散步——唉,多么孤独多么孤独的散步啊!——随时都可以经过那里。

    仪式完毕,教士们都离开之后,董贝先生环顾四周,低声问道,要求到这里来听取他有关墓碑的指示的人在不在?

    一个人走上来,说:“在。”

    董贝先生通知他,他希望把墓碑安放在什么地方;又用手在墙上画出它的形状和大小;还指出,它应该紧挨着他母亲的墓碑,然后他用铅笔写出碑文,递给他,说:“我希望立刻把它刻好。

    “立刻就会刻好,先生。”

    “您看,除了姓名和年龄就没有什么别的要刻的了。”

    那人鞠了个躬,看了看那张纸,好像踌躇不定似的。董贝先生没有留意到他在迟疑,所以就转身向门廊走去。

    “请您原谅,先生,”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丧服,“可是因为您希望立刻就把它刻好,我回去也可以着手进行——”

    “唔?”

    “能不能劳驾您再看一遍?我觉得有一个差错。”

    “什么地方?”

    那位雕刻墓碑的匠人把纸递还给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支尺子指出下面的一些词:“心爱的和唯一的孩子。”

    “先生,我想应当是‘儿子’吧?”

    “您说得对。当然是。改过来吧。”

    这位父亲以更快的步伐走向马车。当紧跟在他后面的另外三个人在马车里坐下时,他的脸第一次被掩盖着——被他的外衣捂着。那天他们再也没有见到它。他首先下了马车,立刻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其他参加葬礼的人(他们只不过是奇克先生和两位医生)上楼到客厅里,由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接待他们。至于楼下关闭着的房间里的那个人,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心情怎么样,有什么冲突或痛苦,谁也不知道。

    地下室厨房里的人们只知道:“今天像星期天。”他们心里总觉得,外面街道上那些穿着日常服装,为日常工作奔忙的人们,在他们的行为中如果没有什么邪恶的东西的话,那么总还是有一些不对头的地方。窗帘已经卷上,百叶窗已经拉开,这是件不同于前几天的新鲜事情。他们像过节一般尽情地喝着一瓶瓶的酒,以此消愁解忧。他们都很喜欢劝善戒恶。托林森叹了一口气,举杯祝酒道,“让我们都来改过自新吧!”厨娘也叹了一口气,说:“上帝知道,要改过自新的地方多着哪!”晚上,奇克夫人和托克斯小姐又做起针线活来。在同一个晚上,托林森先生跟女仆一块出去兜风,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试戴过服丧的软帽。他们在阴暗的街道拐角,彼此十分亲热;托林森希望有朝一日到牛津市场去当一名殷实的蔬菜水果商人,过另一种不同的、无可指责的生活。

    这天夜里,在董贝先生的公馆中,人们跟以前好多夜相比,睡得比较酣畅,休息得比较充分。朝阳照旧唤醒了屋子里原来所有的人们,把他们重新推入他们往常的生活轨道。对面屋子里脸色红润的孩子们滚着铁环跑过去。教堂里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婚礼。玩杂耍的人的妻子在城市的另一个街区里,拿着讨钱的盒子,活跃地跑来跑去。石匠在他前面的大理石板上刻出-保-罗两个字的时候,唱着歌曲,吹着口哨。

    在一个人口众多、忙忙碌碌的世界上,一个虚弱的小人儿的失去,在哪一个心上造成这样宽阔这样深沉的空虚,只有广袤无边的永恒才能把它填补上呢?弗洛伦斯在她真挚纯朴的悲痛中也许会回答道,“啊,我的弟弟,啊,我曾经热爱过、现在仍然热爱着的弟弟!我受到冷落的童年中的唯一的朋友和同伴!难道还有不那么高尚的思想能把您的已经露出曙光的早逝的坟墓照亮,或者能使这在泪落如雨时产生的阵阵悲痛减轻一些吗?”

    “我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说道,她认为她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抓住机会来开导她,“当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

    “也就是说到了精力充沛的壮年,”托克斯小姐说。

    “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奇克夫人说,一边轻轻地捏了一下托克斯小姐的手,对她友好的讲话表示感谢,“悲痛是无益的,我们的本分是听天由命。”

    “我将努力这样去做,亲爱的姑妈,我是这样努力的。”弗洛伦斯抽泣着说。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奇克夫人说,“因为我亲爱的,正如我们亲爱的托克斯小姐——对于她正确的见解和卓越的判断是不可能有异议的——”

    “我亲爱的路易莎,说实在的,我立刻就要骄傲起来了。”

    “正如我们亲爱的托克斯小姐将会告诉你,并且用她的经验来证实的那样,”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求我们作出努力。要求我们这样做。如果有什么厌——我亲爱的,”她向托克斯小姐说,“我忘了这个词。厌——厌——”

    “厌倦,”托克斯小姐提示说。

    “不是,不是,不是,”奇克夫人说,“你怎么会想出这个词呢!天呀,它已经到了我的嘴边了。厌——”

    “厌恶,”托克斯小姐心虚胆怯地提示说。

    “我的上帝,卢克丽霞!”奇克夫人回答,“多么荒唐!厌世者——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词。你怎么会那么想!厌恶!我是说,如果有什么厌世者当着我的面提出下面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生下来?’我就回答他说,‘为了作出努力’”。

    “真是说得很好,”托克斯小姐说,这别出心裁的见解使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很好。”

    “不幸的是,”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在我们眼前已经有了一个教训。我们完全有理由设想,我亲爱的孩子,如果在这个家庭中曾经及时作出过努力,那么许多令人痛苦、难以忍受的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没有什么能使我改变我的看法,”这位善良的家庭主妇以坚决的语气说道,“如果可怜的亲爱的范妮先前能作出努力的话,那么这可怜的孩子至少可以有强壮一些的体质。”

    奇克夫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约有半秒钟光景;但是为了给她的学说提供一个实际的范例,她突然中止啜泣,继续往下说道:

    “因此,弗洛伦斯,请向我们表明,你的意志是相当坚强的,不要只顾自己,加深你可怜的爸爸的痛苦。”

    “亲爱的姑妈!”弗洛伦斯迅速地跪在她面前,以便更仔细更诚挚地看着她的脸,说道,“再告诉我一些爸爸的情况吧。

    请跟我谈谈他吧!他是不是伤心绝望了?”

    托克斯小姐是一位心慈善感的人,在这哀求中有一些东西使她深受感动。是不是她在这哀求中看到这位被冷落的女孩子希望能够继续像她死去的弟弟那样,时常向父亲表露出亲切的关怀?还是她在这哀求中看到这女孩子心中怀着一种爱,它想缠绕在曾经爱过她弟弟的那颗心的周围,而不能忍受在这爱与哀伤的交集之中她父亲由于悲痛而拒绝向它表示同情?还是她只不过是在这女孩子身上看出有一种真挚、忠诚的精神,它虽然遭到拒绝和厌弃,却仍痛苦地满怀着长久得不到回报的柔情,在她失去弟弟以后的忧愁和孤独中,它又转向父亲发出了哀求,希望从他微弱的反应中寻求到安慰,同时也去安慰他?——不论托克斯小姐怎样理解弗洛伦斯的哀求,反正这哀求是使她深受感动的。她在片刻间忘记了奇克夫人的尊严,急忙抚摸弗洛伦斯的脸颊,身子转向一旁,没有等待那位贤明的主妇的指示,就听凭泪水从眼睛中涌流出来了。

    奇克夫人本人在片刻间也失去了她十分引以自豪的镇静,默默无言地望着那张美丽的年轻的脸,这张脸曾经长久地、耐性地、始终如一地照看过那张小床。可是她在恢复声音——它与镇静是同义的,它们实际上是同一个东西——以后,尊严地回答道:

    “弗洛伦斯,我亲爱的孩子,你可怜的爸有时有些古怪;你向我问到他,那就是向我问一个我确实不敢自称是了解的问题。我相信,我对你爸爸的影响不比任何人小。可是我所能说的只是,他跟我谈得很少,我总共只见过他一、两次,每次不过一分钟;老实说,就是在那时候,我也没有看见他,因为他的房间是黑暗的。我曾对你爸爸说,‘保罗!’——当时我就是这样一字不差地对他说的——‘保罗!’你为什么不服点儿振奋精神的东西?你爸爸总是这样回答:‘路易莎,请你行行好离开我吧。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待着好。’卢克丽霞,如果明天要叫我到地方长官面前去起誓的话,”奇克夫人继续说,“那么我毫无疑问敢于发誓,他说过这些话。”

    托克斯小姐表示钦佩地说,“我的路易莎总是这样有条有理!”

    “总之,弗洛伦斯,”姑妈继续说道,“直到今天以前,我跟你可怜的爸爸几乎没有交谈过;今天我跟你爸爸说,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尔斯夫人写来了一封极其亲切的短简——我们亲爱的小男孩!斯克特尔斯夫人喜欢他极了,就像喜欢……

    我的手绢在那里?”

    托克斯小姐递上一块。

    “这是一封极其亲切的短简,他们建议你去访问他们,换换环境。我跟你爸爸说,我觉得托克斯小姐和我现在可以回家了,这一点他完全同意;这时我就问他,他是不是反对你接受这个邀请,他说,‘不,路易莎,一点也不。’”。

    弗洛伦斯抬起她那泪汪汪的眼睛。

    “但是,弗洛伦斯,如果你宁愿待在这里,而不想现在去进行这次访问或跟我回家去的话——”

    “我很愿意待在这里,姑妈——”回答的声音是微弱的。

    “好吧,孩子,”奇克夫人说,“你可以待在这里。我得说,这是个古怪的选择。不过你总是古怪的。要是换了别人,不论是谁,到了你这样的年纪,又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都是会高高兴兴离开这里的,这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我又找不到我的手绢了——”

    “我不愿意觉得,仿佛应该避开这个家才好。”弗洛伦斯说,“我不愿意想到楼上的那个——他的房间空空荡荡,十分凄凉,姑妈。我目前宁肯留在这里。啊,我的弟弟呀!我的弟弟呀!”

    这是自然的情感激动,不能加以压制;它甚至会从她捂在脸上的手指中间冲出来。那负担过重、疲惫不堪的胸膛有时必须有个排泄的孔道,否则里面那可怜的受伤的孤独的心就会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那样挣扎扑腾,掉落在尘土之中的。

    “好吧,孩子!”奇克夫人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你说不客气的话,我相信,你也知道这一点。那么,你就待在这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不来干涉你,弗洛伦斯,而且我相信,谁也不希望来干涉你。”

    弗洛伦斯点点头,悲伤地表示同意。

    “我劝告你可怜的爸爸,他确实应该暂时换个环境,想法散散心,恢复一下精神,”奇克夫人说,“我的话刚说完,他就立刻对我说,他已经有了打算,想到乡下去一段短短的时间。说实在的,我真希望他很快就走。走得越早越好。不过我想他还得处理处理有关私人单据之类的事情,这些单据都是因为这次使我们受尽痛苦折磨的不幸事件所发生的。——我真闹不明白,我的手绢是怎么回事,它到哪里去了,卢克丽霞,我亲爱的,把您的信给我吧!——因此,他在他的房间里得忙上一、两个晚上。孩子,你的爸爸真不愧是我们董贝家里的人,如果要真有一个能当之无愧的人的话,”奇克夫人用托克斯小姐手绢的两个对角十分细心地把她的两只眼睛同时擦干。“他会作出努力的。不必为他担心。”

    “姑妈,”弗洛伦斯颤抖着问道,“我就不可以做点什么事情使——”

    “天主呀,我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急忙打断她说,“你讲的是些什么话呀?如果你爸爸对我说——我已经把他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路易莎,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一个人待着好。’——那么你以为他会对你说什么呢?你千万别在他跟前露面,孩子。别去梦想<:"="_.这种事情吧。”

    “姑妈,”弗洛伦斯说,“我到我床上去躺躺。”

    奇克夫人赞成她的这个决定,吻了吻她,就让她走了。可是托克斯小姐却假装去寻找丢失的手绢,跟着她上楼去,并偷出几分钟来想法安慰安慰她,尽管苏珊-尼珀表示出很不支持的态度。因为尼珀姑娘在她炽烈的热情中,把托克斯小姐贬损为一条鳄鱼;可是托克斯小姐的同情看来是真诚的,至少不是出于自私,这是个可取的优点——她这样做得不到什么好处。

    难道就没有一个比苏珊更贴近更亲爱的人来支持那颗在极度痛苦中在努力奋斗的心了吗?难道就没有另一个脖子她可以搂抱,没有另一张脸她可以望着了吗?难道就没有另外一个人对这样深切的悲伤说上一句安慰的话了吗?难道在这凄凉的世界上,弗洛伦斯就这么孤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别的东西了吗?没有。在失去母亲又失去弟弟的双重打击下——因为在失去小保罗以后,那第一个也是最大的损失就更沉重地压在她身上了——,苏珊是她唯一能得到的帮助。啊,谁能说得出,她首先多么需要帮助啊!”

    最初,当住宅中的生活逐渐步入惯常的轨道,除了仆人和关在自己房间里的父亲之外,所有其他的人们都已离开时,弗洛伦斯不能做别的,她只是哭泣,在屋子里来回漫步,有时在悲凉的回忆突然引起的极度痛苦中飞跑到她自己的房间中,使劲地绞扭着双手,脸贴在床上,得不到任何安慰——除了剧烈的、无情的悲痛之外,再也得不到别的什么了。这通常是在看到一些跟小保罗亲切的感情紧密相连的场所或物品之后发生的;这就使这座悲惨不幸的住宅最初成了一个使她苦恼重重的地方。

    但是,纯洁的爱在性质上并不会猛烈地、无情地长久燃烧。爱的火焰,由于其中粗俗的部分受到世俗的污染,所以它可能会折磨庇护它的胸膛;但是从上天降临的圣火却在心中柔和地闪耀,就像它降临在聚集在一起的十二个人的头上①,向他们每个人指明他的兄弟都笑逐颜开、安然无恙时的情形一样。当圣像被召唤到心中来时,弗洛伦斯就立刻恢复了平静的面容,温柔的声音,可爱的外貌,沉着的信任与安宁;她虽然依旧在哭泣,但都哭得比过去平静,并从回忆中寻求安慰——

    ①圣经故事中说,耶稣从耶路撒冷回到迦百农,继续传道。他在山上把诸多门徒叫上来,从中选出十二个人,称他们为使徒,他要他们常和自己同住,也要派他们出去传道。

    时间过去不很久,当金黄色的水波在原先的地方,原先宁静的时间中在墙上荡漾时,她的平静的眼光又在注视着它逐渐消逝。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时常来到这个房间,独自坐在那里,就像她过去在小床边看护时一样地耐心与温柔。当她突然敏锐地感觉到床上已空空无人,心中万分痛苦时,她会跪在床边,向上帝祈祷——这时她倾吐着满怀心曲——,求他派一个天使来爱她,别把她忘记。

    时间过去不很久,在这宽广、凄凉、阴惨惨的住宅中,她又在薄暮中,缓慢地、时断时续地低声唱起歌曲来,这歌曲是保罗过去把低垂的头枕靠在她的胳膊上时常常听着的;然后当天完全黑了的时候,房间里响起了一小段音乐的震颤的声音,她十分温柔地弹奏着和歌唱着:这更像是在悲伤地回忆那最后一夜中在他的请求下她所做过的事情,而不像是真正在重复弹唱。可是,她在郁郁寡欢的孤独中经常地、极为经常地重复弹唱着它;当甜美的歌声在潸潸的泪水中寂然消逝时,乐键仍叮叮冬冬地震颤着断断续续的曲调声。

    就这样,她又有了勇气去观赏她过去在海滨挨近他的身旁、手指忙碌不停地做过的针线活;就这样,时间过去不很久,她又重新做起针线活来,心中对它怀着某种人类的爱,仿佛它是有知觉的,是记得他似的;她在长久弃置不用、无人居住的房间里,坐在靠近母亲遗像的窗口,在沉思中消磨了一个个小时。

    她的黑眼睛为什么经常从针线活上转移到那些脸色红润的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呢?她们没有使她直接想起她失去的弟弟,因为她们都是女孩子:四个小姐妹。但是她们都像她一样失去了母亲,只有一个父亲。

    当他已经外出,她们正盼望着他回家时,这个情况是很容易猜到的,因为那最大的孩子总是穿上衣服,在客厅的窗口或在阳台上等候着他。当他出现时,她那期待着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另外那些挨靠着高高的窗口、也一直在注视着的孩子们则拍着手,敲打着窗台,呼唤着他。最大的女孩子跑到下面的前厅里,拉着他的手,领他上楼;弗洛伦斯看见她后来坐在他身旁或膝盖上,或亲热地搂抱着他的脖子,跟他谈话;虽然他们在一起总是高高兴兴,他却常常凝视着她的脸,仿佛他觉得她像她死去的母亲。弗洛伦斯有时不愿再看下去,泪如泉涌,像受惊似地躲在窗帘后面,或者急忙从窗口走开;可是她不由自主地又会回来;她的针线活又会不知不觉地从她手中掉落。

    这座房屋几年以前是空着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是这样。终于,当她不在家时,这一家人住进来了;它被修缮过并重新油漆过;有了鸟和花;它跟原先的样子相比天差地别,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这座房屋本身。孩子们和她们的父亲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当他用餐之后,她可以通过敞开的窗子看到她们跟随着家庭女教师或保姆下楼去,簇拥在桌子周围;在寂静的夏日,她们那孩子的声音和清脆的笑声会越过街道,传进她坐在里面的气氛颓丧的房间中。然后她们跟他一起爬上楼梯,在沙发上围着他,跟他顽皮嬉闹,或者簇拥在他的膝盖上,他似乎在给她们讲故事,这时她们看上去真像由一张张小脸组成的花束啊!或者,她们会跑到阳台上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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