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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沃尔特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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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都从沃尔特的心灵中消失了;他似乎觉得,他是在那死去的孩子的床边回答她的天真的请求,并且在那个他曾亲眼看到的庄严的场合中发誓说,在他放逐在外的时候,他将以他兄弟般的关怀,珍爱和保护她的形象;他将保持她纯朴的信任,不让遭到破坏;如果他怀有任何当她对他表示信任时心中不曾怀有的思想,因而辜负了这样的信任时,他就认为自己卑鄙可耻。

    苏珊-尼珀在这过程中已经同时咬住帽带的两端,并向天窗传送了她本人的许多感情,这时她改变话题,问大家谁要牛奶,谁要糖;这些问题得到回答以后,她就开始倒茶。他们四人和睦友爱地围坐在小桌子的旁边,在那位姑娘殷勤的指挥下开始喝茶;弗洛伦斯光临后客厅,使墙上带帆的鞑靼战舰发出了光辉。

    半个小时以前,沃尔特无论如何也不敢放肆地用她的名字喊她。可是现在只要她请求,他就可以这样喊她。当他想到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不仅又在暗暗地担心:如果她不来反而更好。他可以平静地想到她长得多么美,想到多么大有希望,想到有朝一日某一位幸福的男子在她这样一颗心中将会得到多少缱绻柔情。他可以自豪地想到他在这颗心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并毅然下定决心,如果他现在还不配得到它的话——他仍然认为它高不可攀——他决不能在将来比现在更不配得到它。

    一定有什么神力支配着苏珊-尼珀倒茶的手,并产生了笼罩着后客厅中喝茶谈话时的平静的气氛。一定又有什么敌对的魔力支配着精密计时表的指针,使它们走得比永远在顺风中航行的鞑靼战舰还快。不管怎么样,客人们是有一辆轿式马车在一个不远的安静的角落里等待着的;当他们偶尔看到精密计时表时,它确凿地指明,马车已经等待得很长久了;这个事实是不容怀疑的,当它由这样一个无可指责的权威说明时尤其如此。如果所尔舅舅要按照他自己的时间处以绞刑的话,那么他也不会承认这精密计时表走快了一秒钟的万分之一。

    弗洛伦斯在离别时又把所有她刚才说过的话向老人扼要地重说了一遍,并要他保证遵守他们所达成的协议。所尔舅舅亲切地陪她走到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的腿边,在那里把她交给沃尔特;沃尔特欣然地护送着她与苏珊,向马车走去。

    “沃尔特,”弗洛伦斯在路上说道,“我刚才当着你舅舅的面不敢问您。您认为您将离开很久吗?”

    “说实在的,”沃尔特说,“我也不知道。我怕会这样。董贝先生指派我的时候,我觉得他表示了这样的意思。”

    “这是不是对您的一种恩惠,沃尔特?”弗洛伦斯迟疑了片刻后问道,同时忧虑地望着他的脸。

    “您是指这次指派吗?”沃尔特反问道。

    “是的。”

    沃尔特非常想给予肯定的回答,但是他的脸色比他的嘴回答得早,弗洛伦斯又是那么注意地观察着,所以她不可能不理解它的回答。

    “我怕您不是我爸爸所宠爱的人,”她胆怯地说道。

    “没有什么理由我必须是,”沃尔特微笑着回答道。

    “没有理由吗,沃尔特?”

    “过去没有什么理由,”沃尔特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公司里雇用着许多人。在董贝先生和像我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之间,有着一个很宽阔的距离。如果我尽我的职责,我就做我应当做的事,而不做任何其他有情。”

    在弗洛伦斯心上是不是有着她还不怎么意识到的忧虑,是不是自从最近那天夜间她走到楼下她父亲房间去以后她心中产生出一种模糊不清和不可名状的忧虑:沃尔特由于偶然的原因对她产生兴趣以及过早地认识她,这会引起她父亲对他强烈的不快和讨厌?在沃尔特心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或者突然想到在这个时刻她的心中也正在这么想?在短短的一段时间中,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走在沃尔特另一边的苏珊敏锐地注视着他们两人;尼珀姑娘的思想肯定也朝着那个方向转悠,并且十分相信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您可能很快就会回来的,”弗洛伦斯说道,“也许会这样的,沃尔特。”

    “我可能回来时已成了个老头子了,”沃尔特说道,“并且看到您已成了个老太太了。不过我往好里希望。”

    “爸爸,”弗洛伦斯沉默了片刻之后说,“也许会——会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有一天会——更无拘无束地跟我说话;如果那样的话,那么我将告诉他,我是多么希望看到您重新回来,并请求他为了我的缘故把您调回来。”

    她谈到她父亲的这些话声调压抑,缺乏信心,令人感动,沃尔特听得很明白。

    马车就在近旁,他本来会默默无言地跟她分手的,因为他这时真正感觉到离别的滋味了;可是弗洛伦斯坐下以后握住他的手,这时他觉得她手中有一个小包包。

    “沃尔特,”她用感情深厚的眼光望着他的脸,说道,“我像您一样,也希望有美好的将来。我将祈求它,相信它会来临。我为保罗准备了这个小小的礼物,请随同我的爱把它拿走吧,在您离别之前别去看它。愿上帝保佑您,沃尔特!千万别忘记我。您是我的哥哥呀,亲爱的!”

    他感到高兴的是,苏珊-尼珀这时走到他们中间,要不然他就会给她留下一个关于他的悲伤的回忆了。他又感到高兴的是,她没有再从马车里往外望,而是向他挥着小手,一直到他望不见为止。

    他在当天夜里睡觉之前,不顾她的请求,还是忍不住把那小包包打开了。这是个小小的钱包,里面装着钱。

    第二天早晨,太阳从异国他乡返回,光辉灿烂地升起,沃尔特也随同它一道起来,去迎接早已在门口的船长。船长本不需要这么早就起床,但他是为了在麦克斯廷杰太太还在睡觉的时候就上路才这么做的;他假装情绪高昂,在他宽大的蓝色外衣的一个口袋中带来一条熏得很黑的舌头作为早餐。

    “沃尔,”当他们在桌旁坐下的时候,船长说道,“如果你舅舅是我所想的那种人,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他是会取出他最后的那瓶马德拉白葡萄酒的。”

    “不,不,内德,”老人回答道,“不,那瓶酒等沃尔特重新回到家里时再打开。”

    “说得好!”船长喊道,“听他说吧!”

    “它躺在那里,”所尔-吉尔斯说,“躺在下面的小地窖里,上面覆盖着尘土和蜘蛛网。在它重见阳光之前,内德,也许你和我身上也已覆盖着尘土和蜘蛛网了。”

    “听他说吧!”船长喊道,“极妙的寓意!沃尔,我的孩子,栽一株无花果,让它好好长大,等你老了,就坐在树荫下休息。翻一下——不过,”船长想了一下,说,“我不能很肯定从哪本书里可以找到这句话;可是你要是收到的话,请把它记下来。所尔-吉尔斯。重新往前用力拉吧①!”——

    ①这是水手在起锚时的劳动号子,船长借用它来要所尔-吉尔斯继续往下说。

    “可是它得躺在那里或别的什么地方,内德,直到沃利回来要求喝它的时候,”老人说道,“这就是我所想要说的一切。”

    “说得也不错,”船长回答道,“如果我们三人不能一起打开那瓶酒的话,那么我允许你们两人把我的那份也喝掉!”

    船长虽然谈笑风生,十分兴高采烈,但他对付那条熏黑的舌头的本领却怪差劲,尽管当有人看着他的时候,他极力装出胃口很好地吃着。而且,他很害怕和舅舅或外甥单独在一起,好像他认为,他要保持这种春风满面的神态,唯一安全的机会是三个人老待在一起。船长由于怀有这种恐惧心理,他就想出了好些机智的逃避方法:当所罗门走去穿外衣的时候,他就假装看到一辆不同寻常的出租马车经过而跑到门口;当沃尔特上楼去跟房客们告别时,他就假装闻到邻近烟囱的火焦味而冲到街上。船长认为,没有灵感的观察者是很难看破他的这些巧计的。

    沃尔特去楼上告别之后走下楼来,正穿过店铺向小客厅走回的时候,他看到一张他认识的憔悴的脸正向门里探望,就立即向他急冲过去。

    “卡克先生!”沃尔特紧握着约翰-卡克先生的手,喊道,“请进来吧!您真客气,起得这么早来向我告别。您知道,我多么高兴能在离别之前再跟您握一次手啊。我说不出我是多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请进来吧!”

    “我们不见得以后还能再见面了,沃尔特,”那一位委婉地谢绝了他的邀请,“我也因为有这个机会而感到高兴。在即将离别之前,我也许可以不揣冒昧地来跟您说说话和握握手。

    沃尔特,我将不再迫不得已反对您坦率地跟我接近了”。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在他的微笑中还带有一些忧郁的东西,这表明他甚至在沃尔特要跟他接近的想法本身中也看到了关怀与友谊。

    “唉,卡克先生!”沃尔特回答道,“您为什么要反对呢?

    我完全相信,您只会做对我有益的事情。”

    他摇摇头。“如果在这世界上我能做点儿什么有益事情的话,那么我将会为您做的。我一天天看到您,对我来说,既感到快乐,又引起悔恨。但是高兴超过了痛苦。现在我明白了这一点,因为我知道我失去什么了。”

    “请进来吧,卡克先生,来跟我善良的年老的舅舅认识认识吧,”沃尔特催促着,“我常常跟他说到您,他将会高兴把从我那里听到的一切告诉您;我没有,”沃尔特注意到他的迟疑,他自己也感到局促不安地说道,“我没有跟他说起我们上次谈话的内容,什么也没有说;卡克先生;甚至对他我也不说,请相信我。”

    这位头发斑白的低级职员紧握着他的手,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如果我什么时候跟他认识,沃尔特,”他回答道,“那么那只是为了可以从他那里打听到您的消息。请相信我决不会对不起您对我的宽容与关心。如果我在取得他的信任之前不把全部真情告诉他,那么我就对不起您的宽容与关心了。但是我除了您,没有别的朋友或熟人;甚至为了您的缘故我也未必会去找。”

    “我希望,”沃尔特说,“您已真正允许我做您的朋友。卡克先生;您知道,我经常是这样希望的;可是这希望从不曾像现在我们就要分别的时候这么强烈。”

    “您一直是我心里的朋友,当我愈是避开您的时候,我的心就愈是向着您,愈是一心一意地想着您——我想这就够了。

    沃尔特,再见吧!”

    “再见吧,卡克先生,愿老天爷保佑您,先生!”沃尔特激动地喊道。

    “如果,”那一位继续握着他的手说道,“如果您回来时,在我原先的角落里看不到我,并从别人那里打听到我躺在什么地方的话,那么请来看看我的坟墓吧。请想一想,我本来是可以跟您一样诚实和幸福的!当我知道我的死期就要来临的时候,请让我想到,有一位像我过去一样的人会在那里站上片刻,怀着怜悯与宽恕的心情记得我的!沃尔特,再见吧!”

    夏日清晨的街道布满了阳光,明明亮亮,那么令人爽心悦目,又那么庄严肃穆;他的身形像一个影子似的,沿着这条街道缓慢地移行着,最后消失不见了。

    毫不留情的精密计时表终于宣告:沃尔特必须离别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了。他们——他自己、舅舅和船长——乘着一辆出租马车动身前往码头,再从码头搭乘汽艇到河流下面的一个河段;当船长说出它的名称时,陆地上的人们听起来真像是个不可思议、神奇莫测的秘密。当汽艇乘着昨夜的涨潮,开到这个河段之后,他们被一群情绪兴奋的划小船的船家团团围住,里面有一位是船长认识的肮脏的赛克洛普斯①;他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在一英里半之外就认出了船长,从那时起就跟他交换着难以理解的么喝。这位胡子拉碴、嗓子嘶哑得可怕的人,把他们三人当成了合法的战利品,运送到“儿子和继承人”号上。“儿子和继承人”号上十分混乱,沾着泥水的船帆被撂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没有拉紧的绳索把人们绊倒,穿着红衬衫的船员们赤着脚跑来跑去,木桶堵塞着每一小块空处;在这一切杂乱的中心,甲板上黑厨房中的一位黑厨师周围堆满了蔬菜,一直堆到他的眼睛底下,他的眼睛被烟薰得几乎失明——

    ①赛克洛普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船长立即把沃尔特拉到一个角落里,脸孔涨得通红,使劲地拉出了那只银表;那只表很大,在他的衣袋中塞得又很紧,所以把它拉出的时候就像从桶口拔出个大塞子似的。

    “沃尔,”船长把它递过去,并热烈地握着他的手说道,“这是告别的礼物,我的孩子。每天早上把它往后拨半小时,到中午再往后拨一刻钟左右。这只表是你可以引以自豪的。”

    “卡特尔船长!我不能要这个!”沃尔特喊道,一边拦住他,因为他正要跑开。“请拿回去。我已经有一只了。”

    “那么,沃尔,”船长突然把手伸进另一只口袋。取出两只茶匙和一副方糖箝子,他装备着这些东西就是为了防备遭到拒绝时用的。“就请改拿走这些喝茶用的小东西吧!”

    “不,不,说真的,我不能拿走!”沃尔特喊道,“千谢万谢!别扔掉,卡特尔船长!”因为船长正想要把它们投掷到船外。“它们对您比对我有用得多。把您的手杖给我吧。我时常想,我要能有它该多好啊。唔,这就是!再见,卡特尔船长!

    请照顾照顾舅舅吧!所尔舅舅,上帝保佑你!”

    沃尔特没来得及再望他们一眼,他们已经在混乱之中离开大船了;当他跑到船尾,目送着他们的时候,他看见舅舅坐在小船里低垂着头,卡特尔船长用那只大银表拍打着他的背(那一定很痛),还精神抖擞地用茶匙和方糖箝子打着手势。卡特尔船长瞧见沃尔特时,显然忘记了他还有这些财产,漫不经心地把它们掉落到小船船底,同时脱下了上了光的帽子,拼命地向他欢呼。上了光的帽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出风头,船长不断地挥舞着它,直到望不见沃尔特为止。船上一直在迅速增加的杂乱这时达到了高潮;另外两三只小船在欢呼声中离开;当沃尔特望着船帆在顺风中舒展开帆面的时候,船帆在上空明亮和丰满地闪耀着;浪花从船头飞溅过来;“儿子和继承人”号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轻轻快快地启程航行,就像在它之前已经走上旅程的其他许多儿子和继承人一样,一直向前行进。

    老所尔和卡特尔船长在小后客厅里一天天在圆桌上摊开地图,推算着船舶的航行距离,研究着它的航线。夜里,当老所尔十分孤独地走上楼去,一直走到有时大风猛刮的顶楼上时,他仰望着星星,静听着风声;如果让他在那艘船上值夜,也不会像他现在值得这么长久。那最后一瓶马德拉白葡萄酒曾经度过漂洋过海的日子,体验过海洋深处的危险,这时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尘土和蜘蛛网下面,谁也不去打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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