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和董贝先生手挽着手,沿着街道上晒到阳光的一边走去;少校的脸色更加发青,眼睛鼓得更加凸出——好像比过去成熟得更过度了——,并不时发出一声马的咳嗽般的声音,这与其说是出于必要,倒还不如说是本能地要装出自尊自大的神气;他的脸颊涨鼓鼓地悬垂在紧绷绷的衣领上,两只腿威风凛凛地跨得很开,大大的头从一边摇晃到另一边,仿佛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要成为这样有魅力的人物。他们没有走好多码远,少校遇到了一位熟人;没有再走几码远,他又遇到了另一位熟人;但是他走过的时候,只是向他们挥动一下手指头,就继续领着董贝先生向前走;一路上向他指点名胜地点,并讲一些使他联想起来的奇闻怪事,使散步增添生趣。
当少校和董贝先生这样手挽着手、洋洋自得地向前走着的时候,他们看到前面一个轮椅正向他们移动过来;椅子里坐着一位夫人正懒洋洋地操纵着前面的舵轮,驾驶着她的车子,后面则由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着。这位夫人虽然并不年轻,但面容却很娇艳——十分红润——,她的服装和姿态也完全跟妙龄女郎一样。一位年轻得多的女士在轮椅旁边悠闲地走着;她露出一种高傲而疲倦的神色,举着一把薄纱洋伞,仿佛必须立即放弃这个十分伟大的努力,让洋伞掉下去似的;她很美丽,很傲慢,很任性;她高昂着头,低垂着眼皮,仿佛世界上除了镜子之外,如果有什么值得观看的东西,那么它肯定不是地面或天空。
“哎呀,我们遇见什么魔鬼啦,先生!”当这一小队人马走近的时候,少校停下脚步,喊道。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轮椅中的夫人慢声慢气地说道,“白格斯托克少校!”
少校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放下董贝先生的胳膊,向前奔去,然后拉起椅子中的夫人的手,紧贴着他的嘴唇。少校以同样殷勤的态度,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在胸前合拢,向另一位女士深深地鞠躬。现在,轮椅停下来了,原动力也显露出来了;那是一位满脸涨得通红的童仆,就是他在后面推着轮椅的;他似乎因为个子长得过大,又过分用力,所以当他挺直站立起来的时候,他看去高大、消瘦、脸无血色。由于他像东方国家的大象那样用头顶着车子推动它前进,因此他的帽子的形状也被损坏了,这就使他的境况显得更加悲惨可怜。
“乔-白格斯托克,”少校向两位女士说道,“在他这一生的其余日子里是个自豪和幸福的人。”
“你这个虚伪的东西!”椅子里的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从那里来?我不能容忍你。”
“那么,请允许老乔向您介绍一位朋友吧,夫人,”少校立即说道,“希望这能成为得到您宽恕的理由。董贝先生,斯丘顿夫人。”椅子中的夫人和蔼亲切,彬彬有礼。
“董贝先生,格兰杰夫人。”拿阳伞的女士略略注意了一下董贝先生脱下帽子和深深地鞠躬。“我真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先生。”少校说道。
少校似乎是认真的,因为他看着所有三个人,并以他最丑恶的神态把眼睛溜来溜去。
“董贝,”少校说道,“斯丘顿夫人蹂躏了老乔希的心。”
董贝先生表示他对这并不惊奇。
“你这背信弃义的恶鬼,”椅子中的夫人说道,“什么也别说了!你到这里有多久了,坏人?”
“一天,”少校回答道。
“难道你能在这里待上一天或哪怕是一分钟,”那位夫人接着说道,一边用扇子轻轻地整了整她的假卷发和假眉毛,露出了被她的假容颜衬托得格外清楚的假牙齿。“在这——叫什么的园中——”
“我想是伊甸园①吧,妈妈,”年轻的女士轻蔑地打断道——
①伊甸园:《圣经》故事说,上帝创造了男人亚当和女人夏娃,安排他们住在伊甸园中。伊甸园中河流两岸生长着各种花草树木,还有各种飞禽走兽。亚当与夏娃住在伊甸园中最初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因此伊甸园转义为极乐园。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另一位说道,“我没有办法。我永远也记不住这些可怕的名字——难道你能在这伊甸园中待上一天,哪怕是一分钟而没有让你整个灵魂和整个人受到大自然的壮观的鼓舞吗?又难道能使它不被大自然那纯洁的呼吸的芳香所鼓舞吗?你这个东西!”斯丘顿夫人说道,一边沙沙作声地挥着一块手绢,散发出闷人的、令人欲呕的香气。
斯丘顿夫人活泼热情的语言与她那衰弱无力的声调那么不相配,就跟她的年龄——大约七十岁——与她的服装——二十七岁的人穿起来也显得年轻——不相配一样令人注目。她坐在轮椅中的姿态(她从不改变这个姿态),正是大约五十年前她坐在双马四轮大马车中、由当时一位风靡一时的画家画下的姿态;这幅肖像画发表的时候他还给加上一个名字:克利奥佩特拉①,这是由于当时的评论家们发现她和这位女王斜倚在单层甲板大帆船时的风貌维妙维肖的缘故。斯丘顿夫人当时是一位美人,花花公子们几十次举杯向她致敬。现在美貌和双马四轮大马车全都不再存在了,但她依旧保持着这个姿态,而且特别由于这个原因,还依旧保留了那个轮椅并雇佣了那个用头推车的童仆;除了这个姿态外,没有任何其他原因妨碍她走路——
①克利奥佩特拉(,公元前69—30年),古埃及最后一位女王,姿色艳丽,在位期间为公元前51—49年及48—30年。
“我相信,董贝先生是热爱大自然的吧?”斯丘顿夫人整整她的钻石胸针,说道。这里顺便说一句,她主要是依靠她有一些钻石的名声和她的家族关系过日子的。
“夫人,”少校回答道,“我的朋友董贝也许在内心深处热爱大自然,但是一位在世界上最大城市中头等重要的人物——”
“谁也不会不知道董贝先生的巨大影响,”斯丘顿夫人说道。
董贝先生点了点头答谢这个恭维,这时那位年轻的女士向他看了一眼,碰见了他的眼光。
“您在这里居住吗,夫人,”董贝先生向她致意道。
“不,我们在很多地方待过——哈罗盖特①,斯卡伯勒②和德文郡③。我们一直在参观游览,这里停停,那里停停。妈妈喜欢变换环境。”
“伊迪丝当然是不喜欢变换环境的罗,”斯丘顿夫人故意调笑逗趣地说道。
“我看不出这些地方有什么差别,”非常冷淡的回答。
“他们诽谤我。只有一个变换是我真正向往的,董贝先生,”斯丘顿夫人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恐怕永远也不允许我享受到这变换后的乐趣了。人们不能宽恕一个人。
对我来说,隐居和沉思才是我们——叫什么来的?”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乐园,妈妈,你最好就这样说出来,好让别人听明白你的意思,”年轻的女人说道。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斯丘顿夫人回答道,“你知道,我完全靠你给我记这些讨厌的名字。我敢向您保证说,董贝先生,大自然打算让我成为一个阿卡底亚④人。我在社会上已经被抛弃了。牛群就是我的爱好。我所梦寐以求的就是隐居到一个瑞士的农场,完全生活在牛群——与瓷器的环境之中。”——
①哈罗盖特():英格兰北部约克郡的自治市,是游览胜地。
②斯卡伯勒():英格兰北部约克郡的自治市,是海滨游览胜地。
③德文郡():英格兰西南部的一个郡,是英格兰第三大郡。
④阿卡底亚:古希腊山地牧区,是风光明媚、人情淳朴的理想乡,类似我国的世外桃源。
这两个事物被这样奇妙地拼搭在一起,使人联想起那头误入瓷器店的公牛①;董贝先生十分认真地听着;他发表意见说,大自然无疑是个很值得尊敬的创造。
“我所需要的,”斯丘顿夫人捏着她干瘪的喉咙,慢声慢气地说道,“就是心。”她所说的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是可怕地正确的②,虽然这并不是她所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所需要的是坦率、信任、少些客套和让心灵自由奔放。我们是多么可怕地虚假呀。”——
①闯进瓷器店的公牛():英国成语,通常用来形容鲁莽闯祸的人。
②指她的心脏已经哀老,需要换颗新的了。
我们的确是这样。
“总之,”斯丘顿夫人说道,“我到处都需要自然。那会是多么可爱啊。”
“大自然现在邀请我们上别处去了,妈妈,如果你同意的话,”年轻的女士歪着美丽的嘴唇,说道。脸无血色的童仆一直站在椅子背后观察着这一伙人,这时听到这个暗示以后,就在椅子后面消失不见了,仿佛土地已经把他吞下去似的。
“等一会儿,威瑟斯,”当椅子开始移动的时候,斯丘顿夫人无精打采而又端庄威严地向童仆呼喊道;她在往昔的日子里就是用这样的神态呼喊戴着假发、拿着菜花的花束、穿着长统丝袜的车夫的。“你待在哪里,可恶的人?”
少校和他的朋友董贝住在皇家旅馆。
“如果你已经改邪归正的话,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晚上来看我们,”斯丘顿夫人吐字不清地说道,“如果董贝先生肯大驾光临的话,那么我们将感到不胜荣幸。威瑟斯,走吧!”
少校又一次把她那模仿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故意漫不经心地搁在轮椅横边上的指尖紧紧压在他的发青的嘴唇上;董贝先生则向她们鞠躬。年老的夫人对他们两人和蔼可亲地微笑了一下,少女似地挥了挥手,作为回礼;年轻的女士则按照通常的礼貌,极为轻轻地点了点头。
母亲那皱巴巴的脸孔,上面敷盖着一层饰颜片①的颜色,在阳光下比没有任何颜色显得更加枯槁和丑陋;女儿则身材优美,举止高雅;少校和董贝向那位母亲的脸孔与那位女儿高傲而美丽的容貌看了最后一眼之后,都情不自禁地希望目送着她们离开,所以两人都在同一个瞬间转回了身子,童仆身子几乎和他自己的影子一样倾斜,正像一个缓慢的破城槌②一样,辛辛苦苦地推着椅子上坡;克利奥佩特拉的软帽丝毫不差地在原先的部位上摆动;那位美人独自一人稍稍走在前面,在她从头到脚的整个优雅的身形中,跟原先一样,表露出完全目空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们的神情——
①饰颜片:17、18世纪时,欧洲妇女贴在脸上增加美观的小绸片。
②破城槌:古代攻打城门,向城门猛烈敲打的槌子。
“这是我要跟您说的,先生,”当他们重新散步的时候,少校说道,“如果乔-白格斯托克比现在年轻一些,除了那个女人,世界上没有别的女人他最愿意娶来当白格斯托克夫人的了。确实是这样,先生!”少校说,“她是绝色佳人啊。”
“您是指女儿吗?”董贝先生问道。
“难道乔-白是个萝卜吗,董贝,他竟会指母亲?”少校说。
“您刚才恭维母亲啊,”董贝先生说道。
“那是旧日的情焰啦,先生,”白格斯托克少校吃吃地笑道,“非常非常旧的了。我迎合她。”
“我觉得她完全是上流社会中有很好教养的人。”董贝先生说。
“上流社会中有很好教养的人,先生!”少校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他的旅伴的脸孔,说道,“尊贵的斯丘顿夫人,先生,是已故的那位菲尼克斯勋爵的妹妹,现在那位菲尼克斯勋爵的姑妈。这个家庭并不富有——事实上他们是穷的——,她依靠从丈夫那里继承下来的一点财产过活。但是如果您要提到门第的话,先生!”少校挥了挥手杖,继续往前走,觉得毫无办法解释如果您要提到那一点的话,您将会怎么样。
“我注意到,”董贝先生在短暂的沉默后说道,“您称那位女儿为格兰杰夫人。”
“伊迪丝-斯丘顿,先生,”少校回答道,又突然停下来,用手杖在地上戳了个小坑来代表她,“十八岁的时候嫁给我们部队的格兰杰;”少校又戳了一个小坑来代表他。“格兰杰,先生,”少校用手杖敲敲第二个想象中的画像,富于表情地摇晃着脑袋,说道,“是我们部队的上校,一位非常非常英俊的家伙,先生,四十一岁。在结婚的第二年,先生,他死了。”少校用手杖向代表已故的格兰杰的身体戳下去,戳下去,然后把手杖挂在肩膀上,继续向前走。
“这是多久的事了?”董贝先生又踌躇了一会儿以后问道。
“伊迪丝-格兰杰,先生,”少校闭上一只眼睛,头歪到一侧,把手杖递到左手,右手抚平衬衫的褶边,回答道,“现在还不到三十岁。他妈的,先生,”少校说道,一边又把手杖挂到肩膀上,重新向前走,“她是举世无双的女人!”
“有孩子吗?”董贝先生不久问道。
“有,先生,”少校说,“有一个男孩。”
董贝先生的眼睛凝视着地面,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他淹死了,先生,”少校继续说道,“那时他四、五岁。”
“真的吗?”董贝先生抬起头来问道。
“由于小船翻了的缘故,他的保姆本来不应该把他放到小船上去的,”少校说道,“这就是他的历史。伊迪丝-格兰杰依然还是伊迪丝-格兰杰;但是如果坚强不屈的老乔埃-白-年轻一些,有钱一些的话。先生,那么这位不朽的尤物就该姓白格斯托克了。”
少校说这些话的时候,肩膀和脸颊一起一伏地颤动着,同时放声大笑着,比先前更像是个吃喝过度的梅菲斯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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