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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幸福的伉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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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在缄默的陈诉中向他提出了比语言更为严肃的责备;就在这时候,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眼光,可是她却不知道!当她重新低下头去干活的时候,他呼吸得舒畅了一些,但却继续同样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那洁白的前额、垂落的头发和忙碌的双手——,而且一旦被她吸引住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力量能把他的眼睛移开似的!啊,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话,她该会怎么想啊!

    这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他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在继续暗暗地注视着她的一无所知的女儿呢?他是不是在她安静的身姿与温柔的眼睛中看到了对他的责备了呢?他是不是已经开始认识到她应当得到但却被他忽视了的权利了呢?是不是它们终于打动了他的心,使他猛醒过来,认识到自己过去残酷的不公道了呢?

    最严厉、最冷酷的人们虽然时常把他们内心的秘密保守得严严实实的,但在他们的生活中也有柔顺下来的片刻。看到女儿姿容美丽,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几乎变成一位成年妇女,这也许甚至在他的高傲的生活中也能引来这样柔顺的片刻吧!他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家庭幸福的守护神正俯伏在他的脚旁,而他过去却顽固不化,绷着脸孔,妄自尊大,没有注意到这个守护神从旁走开,并断送了自己——也许,在脑中闪现的这样一些想法也能使他产生出这样柔顺的片刻吧!虽然她仅仅用眼睛表露,也不知道他已经看出,但他却像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在娓娓动听地向他诉说着纯朴的话语:“啊,爸爸,看在我曾在床边照料过的死去的弟弟的分上,看在我曾度过的苦难的童年的分上,看在我们在深更半夜在这凄凉的房屋中相会的分上,看在我出于内心痛苦所发出的哀哭的分上,请转向我,在我对你的爱中寻求庇护吧,别等到太晚了!”——也许这些话也能激发他进入这样柔顺的片刻吧!还有一些比较卑劣、比较低贱的思想(如他死去的孩子现在已经被新婚所代替,因此他可以原谅曾经取代了他的爱的这个人了),也许也可以促使他产生这样柔顺的片刻吧!甚至就是这样的思想:她可以当作一项装饰品,和他周围所有其他的装饰品与奢侈品一起存在——也许这也足够使他心肠柔顺下来了。可是他愈看她,他对她就愈来愈温柔。当他看着她的时候,她跟他曾心爱过的男孩融合在一起了,他简直不能把他们两人分开。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在片刻间通过更清晰、更明亮的光线看到了她,不再把她看作曾经俯伏在他男孩子的枕头上的他的竞敌(这是多么离奇的思想哟!),而是把她看作他家庭的守护神了,她正在看护着他,正像她过去曾经看护小保罗时的情形一样。他觉得他想跟她谈谈,把她叫到自己身边来。“弗洛伦斯,到这里来吧!”这些话已经到了他的嘴边——不过是缓慢、费劲的,因为他很不习惯这么说——,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这些话就被抑制住,说不出来了。

    这是他妻子的脚步声。她已经脱去吃晚饭时的服装,换上了一件宽大的长衣,并已松开头发,让它随意地披垂在脖子周围。但是使他吃惊的并不是她的这些改变。

    “弗洛伦斯,亲爱的,”她说道,“我一直在到处找你。”

    当她坐在弗洛伦斯身旁的时候,她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手。他简直认不出这是他的妻子。她的变化是这么大。不仅她的微笑对他来说是新奇的(虽然他过去从没有见到她微笑),而且她处处表现出来的神态、声调、眼光、关切、信任以及那想使人高兴的愿望,也全都是新奇的。这不是伊迪丝。

    “轻一点,亲爱的妈妈。爸爸睡着了。”

    现在,这又是伊迪丝了。她朝他所在的角落里望过去,那脸孔和神态是他十分熟悉的。

    “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弗洛伦斯。”

    她在一刹那间又换了个人,变得十分温柔。

    “我很早就离开这里,”伊迪丝继续说道,“我想在楼上坐着,跟你谈话。可是我到了你的房间里,发现我的小鸟飞走啦,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等待着,盼望小鸟飞回来。”

    如果这真是一只小鸟的话,那么她也不能比她现在对弗洛伦斯那样更亲切、更温柔地把它搂在她胸前了。

    “走吧,亲爱的!”

    “爸爸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走了,不会觉得奇怪吧?”弗洛伦斯迟疑地说道。

    “你想他会吗,弗洛伦斯?”伊迪丝注视着她的脸孔,说道。

    弗洛伦斯低下头,站起来,拿起针线篮子。伊迪丝挽着她的手,她们像姐妹俩似地走出了房间。她的每一个步伐对他来说,都是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所不熟悉的。当董贝先生目送她到门口时,他这样想。

    那天夜晚,他在他那阴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直到教堂里的时钟敲打了三下,他才开始走动。他的眼睛一直继续注视着弗洛伦斯坐过的地方。当蜡烛逐渐燃尽和熄灭的时候,房间里更加黑暗了;可是在他的脸上凝集着一层阴影,比任何深夜投下的阴影都更黑暗,而且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

    弗洛伦斯和伊迪丝坐在小保罗死去的那间偏僻的房间里的壁炉前,长时间地交谈。戴奥吉尼斯也跟她们在一起;它最初反对伊迪丝进去,后来虽然尊重他女主人的愿望,但也还是在表示抗议的吠叫之下才勉强同意的。可是它怒气冲冲地跑到接待室中去休息之后不久,就悄悄地爬了出来,好像它已明白:虽然它用心很好,但却犯了一个错误,这是那些受过最好训练的狗有时也难免会犯的错误。为了友好地表示歉意,它就直挺挺地坐在她们两人中间、壁炉前面一个很热的地方,伸出舌头,露出一副傻里傻气的嘴脸,对着炉火,喘着气,并听着她们谈话。

    谈话最初涉及弗洛伦斯的书本和她所喜爱研究的问题,也谈到结婚那天以来她是怎么消磨掉这段时间的。这最后的话题引起她谈到一个藏在她内心的问题。她涌出眼泪,说道:“啊,妈妈!从那天以来我一直沉陷在极大的悲痛之中。”

    “你——极大的悲痛,弗洛伦斯!”

    “是的,可怜的沃尔特淹死了。”

    弗洛伦斯两只手捂着脸,尽情地痛哭着。沃尔特的命运曾使她暗暗地流过许多眼泪,可是每当想到他或谈到他的时候,泪水却仍然汪汪地涌出。

    “不过请告诉我,亲爱的,”伊迪丝安慰着她,说道,“沃尔特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哥哥,妈妈。亲爱的保罗死了以后,我们相互约定,结为兄妹。我认识他很久了。他认识保罗,保罗非常喜欢他;保罗临终的时候还说,‘请关怀沃尔特吧,亲爱的爸爸!我喜欢他!’当时爸爸曾经派人把沃尔特领进来看他,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

    “他真的关怀沃尔特了吗?”伊迪丝严厉地问道。

    “你是说爸爸吗?他派他到国外去。他在航行中由于船失事而淹死了。”

    “你知道他死了吗?”伊迪丝问道。

    “我不知道,妈妈,我没法子知道。亲爱的妈妈!”弗洛伦斯哭道,一边紧贴着她,好像哀求她帮助似的,同时把脸掩藏在她胸前,“我知道,你已经看到——”

    “等一等!别说,弗洛伦斯!”伊迪丝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话又说得十分恳切,所以弗洛伦斯不待她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就没有再说下去了,“首先告诉我沃尔特的一切情形;让我从头到尾了解这全部历史。”

    弗洛伦斯叙述了这历史以及有关的一切细节,甚至一直说到图茨先生的友谊;在提到图茨先生的时候,她尽管悲痛,却还是不能不含着泪水微笑着,虽然她对他是深深感激的。伊迪丝握着她的手,非常留心地听着她所说的一切;当她说完,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伊迪丝问道:

    “你知道我已经看到了什么,弗洛伦斯?”

    “我不是,”弗洛伦斯用同样默默无声的哀求,并像先前一样迅速地把脸掩藏到她胸前,说道,“我不是我爸爸所宠爱的女儿,妈妈。我从来也不是。我从来不知道怎样才能是。我迷失了道路,可是没有一个人向我指点道路。啊,让我向你学习怎样能跟爸爸亲近一些。教教我吧!你是十分懂得的!”弗洛伦斯向她贴得更近了一些,断断续续地用充满了感激和亲爱的热烈语言,吐露了她伤心的秘密之后,长时间地哭泣着,不过在她新妈妈的怀抱之中不像过去那么悲痛了。

    伊迪丝甚至连嘴唇也发白了,脸孔做着劲,力求镇静,直到她那高傲的美貌像死去一般完全不动为止;她向下看着哭泣的女孩子,吻了她一次。然后她逐渐从弗洛伦斯的怀抱中抽出身来,把弗洛伦斯推开一些,这时候,她庄严地,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平静地,用愈加深沉、但却没有露出其他激动迹象的,说道:

    “弗洛伦斯,你不了解我!你说什么要向我学习,这是老天爷所不容许的!”

    “不向你学习?”弗洛伦斯惊奇地重复着说道。

    “你说什么我要教你怎样去爱,或者怎样成为受宠爱的人,这是老天爷所不容许的!”伊迪丝说道,“如果你能教我的话,那倒更好一些;可是已经太晚了。你是我所喜爱的人,弗洛伦斯。我想不起有谁能像你这样,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叫我这么喜爱的。”

    她看到弗洛伦斯这时想没什么,就做了个手势,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将一直是你忠实的朋友。我将尽量爱护你,即使不像别人那么爱护得好。你可以相信我——我知道这,亲爱的,我也这么说——,你可以用你纯洁心灵的全部真诚相信我。他可以跟许许多多女人结婚,她们在其他方面比我更好,更忠心,弗洛伦斯;但是能到这里来当他妻子的人,谁的心也不能像我这样真诚地对待你。”

    “我知道,亲爱的妈妈!”弗洛伦斯喊道,“从那最幸福的一天起,我就知道了。”

    “最幸福的一天!”伊迪丝似乎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几个字之后,继续说下去。“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因为我在见到你以前,很少想到你,可是就让你的信任和爱作为我无功而得的奖赏吧。你的信任和爱,弗洛伦斯。在我住到这里来的第一个晚上,我想跟你谈谈这一点(这样是最好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弗洛伦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几乎害怕听她说下去,但却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凝视着她的美丽的脸孔。

    “千万别想从我这里寻找那不存在的东西。”伊迪丝把手搁在胸脯上,说道,“如果你可能的话,千万别因为我这里没有你所想要找到的东西就离开我。你会慢慢地、更好地了解我的。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了解我自己一样地了解我。那时候,请尽可能对我宽厚吧,并且别把我将拥有的唯一甜蜜的回忆变为苦味的东西吧。”

    当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弗洛伦斯的时候,可以在她的眼睛中看到泪水,这说明:那镇静的脸孔只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假面具而已;可是她却依旧戴着它,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看到了你所说的情形,而且知道你说得多么真实。可是,请相信我——如果你现在不能相信的话,那么你很快就会相信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我更没有能力来改正或帮助你,弗洛伦斯。千万别问我为什么这样,也不要再跟我谈到这或谈到我的丈夫。这应当成为我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让我们两人对它保持着坟墓般的沉默。”

    她沉默地坐了一些时候,弗洛伦斯几乎不敢呼吸,因为事实真相的模糊不清、支离破碎的影子以及它的日常后果,正在她恐惧的、但仍然怀疑的想象之中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伊迪丝几乎停止说话,她的脸孔就立刻从她故作镇静之中回复到平时她单独跟弗洛伦斯在一起时那种比较平静、比较温和的神态。在发生了这种变化之后,她用手捂着脸孔;当她站起来,感情深厚地拥抱了弗洛伦斯,祝她晚安之后,她快步走了出去,没有再回过头来。

    可是当弗洛伦斯躺在床上,房间里除了壁炉发出的火光之外,已经一片黑暗的时候,伊迪丝回来了,说她睡不着,在她的化妆室里感到寂寞;她把一张椅子移近壁炉,望着余烬逐渐熄灭。弗洛伦斯也从床上望着余烬,直到后来,这些余烬和余烬前面的高贵的人影儿(它飘垂着长发,若有所思的眼睛反射出即将熄灭的火光)变得模糊纷乱,最后消失在她的睡眠之中。

    可是,新近发生的事情的模糊印象,弗洛伦斯就是在睡眠中也还不能排除。它构成她的梦景,紧缠着她:一会儿是这个形状,一会儿是另一个形状,但总是沉闷地压着她,使她感到恐惧。她梦见在旷野中寻找父亲,跟随着他的足迹,往上攀登险峻的高峰,往下步入纵深的矿井和岩洞;她负着某种使命,要把他从异乎寻常的苦难中解救出来——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苦难,也不知道为什么发生这样的苦难——,可是她从来不能达到目的,使他获得自由;然后她看到他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这张床上死去了;她知道他始终没有爱过她,就扑在他冷冰冰的胸脯上悲痛地大哭着。接着,展现出一幅远景:一条河流流过去,一个她所熟悉的悲哀的喊道,“它向前流着呢,弗洛伊!它永远也不停止!你正随着它一道前进呢!”她看到他站在远处向她伸出胳膊,一个像沃尔特的人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安详、沉静得令人可怕。在每一个梦景中,伊迪丝出现了,又消失了,有时给她带来欢乐,有时给她带来悲伤,最后她们两人站在一个黑暗的坟墓的边缘上,伊迪丝指向下面,她望过去,看见了——谁呀!——另一个伊迪丝正躺在底下。

    她在这个恶梦的惊恐中大声喊叫着,并醒来了。一个温柔的似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弗洛伦斯,亲爱的弗洛伦斯,这只是个梦!”她伸出胳膊,回答她新妈妈的爱抚;然后,她的新妈妈在阴沉的晨光中从房间中走出去了。弗洛伦斯忽然间坐了起来,心中纳闷:这究竟是不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但她只能肯定的是,这的确是个阴沉的早晨,黑色的灰烬留在壁炉地面上,房间中就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幸福的伉俪回到家来的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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