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不太顺从,不太自满自足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左右,同时用一只手在桌子上叮叮冬冬地敲击着,然后又赶快继续说下去,仿佛急着想结束他的自白似的。
“在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事情或我能做些什么事情之前,这两兄弟又进行了第二次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提到了他们的姐姐。我听凭这次谈话的片言只语自由地飘入我的耳朵,良心上没有任何不安。我认为这是我的权利。在这之后,我到这里来,想亲眼见一见姐姐。第一次我在花园门口停下来,假装打听你们一位可怜的邻人的名声,可是我离开了,我觉得哈里特小姐不相信我。第二次,我请求允许我走进屋子;进来以后,我说了我想要说的话。您姐姐向我说明了为什么她当时拒绝接受我的帮助的原因,那是我不敢和她争辩的;但是我建立了我们两人交际的一个方式,它从不间断地一直持续下来,直到这几天我因为忙于最近移交给我的重要事情,才不得不中断。”
“先生,我每天跟您见面,却一点也没有猜疑到这一点!”约翰-卡克说道,“如果哈里特能猜测到您的姓名的话——”
“老实告诉您吧,约翰,”客人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没有说出我的姓名,有两个原因。我不知道单有第一个原因是不是充分;一个人没有权利由于有善良的意图就接受别人的感谢,因此我决定在我能向你们提供真正的帮助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说出我的姓名。我的第二个原因是,我总还抱着微弱的希望:你们的弟弟对你们两人也许还可能会比以前宽厚一些;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位生性多疑的、小心戒备的人发现我秘密地亲近你们,这就有可能成为你们破裂的一个新的、严重的根由。真的,我曾经决定不顾他会对我不满的风险(这算不了什么),等待合适的机会,在公司老板面前为您陈情请愿。可是由于发生了死亡、求婚、结婚、不和的家庭生活等这一系列事件的结果,在这长长的时间中,我们公司的老板实际上是你们的弟弟;”这时客人压低了,说道,“如果用一株干枯的树干来代替他的话,那么这对我们来说反倒会好一些。”
他似乎意识到,最后这句话是违反他的意愿脱口说出的,就伸出一只手给弟弟,另一只手给姐姐,继续说道:
“现在我已说出了所有我想要说的话,甚至还超过了。我希望你们理解并相信,我的用意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现在我可以帮助您,而不会妨碍您进行赎罪的努力了(您这种努力已持续进行了这么多年),“因为您今天不是由于您自己的行为而被解除职务的,因此我可以帮助您的这个时间已经来到了,约翰,虽然它是极为不幸、极为悲痛地来到的。现在时间已经晚了,今天夜里我不用再说什么了。不需要我劝告或提醒,您将会保护好这里交给您的珍宝。”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可是约翰,您拿着蜡烛在前面走,”他愉快地说道,“不论您想说什么,都别说了。”约翰-卡克心头充满了千言万语,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它们倾吐出来,使他心情轻松一些;“让我再跟您姐姐说一句话。我们以前曾经单独说过话,而且也是在这个房间;虽然现在有您在这里,显得更为自然。”
他目送着约翰-卡克出去,一边亲切地转向哈里特,用改变了的、更为庄严的态度,低声说道:
“您希望向我问一下您不幸成为他姐姐的那个人的情况吧?”
“我怕问,”哈里特说道。
“您不止一次那么严肃地望着我,”客人说道,“因此我想我能猜出您的问题。您想问:他有没有窃取公司的钱,是不是?”
“是的。”
“他没有。”
“谢谢上天!”哈里特说道,“为了约翰的缘故。”
“可是他百般滥用对他的信任,”莫芬先生说道,“他时常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他所代表的公司的利益而经营买卖和投机;他让公司卷入极为冒险的业务,结果时常造成巨大的亏损;他有责任抑制他的老板的虚荣心与野心,并向他指出它们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是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可以做到的事),可是这时他却反而时常纵容它们;所有这些事情现在可能不会使您感到惊奇。公司举办了各种企业来扩大它财力雄厚的声誉,并显示它和其他商业公司相比的巨大优越地位;需要有一个沉着冷静的头脑来注视可能发生的毁灭性后果(如果在公司业务中发生了一些灾难性的变化,这就会使这种后果成为可能)。公司经营着涉及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许多交易,他是其中的中心人物,只有他一个人掌握着这些错综复杂的业务的线索,因此他可能(他似乎也利用了这种可能)把已经查明的各种结果隐瞒住,而以各种估计和概括来代替事实。可是近来——您能听谨我的话吗,哈里特小姐?”
“完全听得谨,完全听得懂,”她把受惊的脸孔一动不动地对着他,回答道,“请立刻把最坏的事情告诉我。”
“近来他好像花了很大的精力来使这些业务经营的结果看得清楚、明白;虽然它们头绪纷繁,但只要查阅一下帐簿,就能使人非常容易地掌握这些结果。仿佛他已决心让老板粗粗一看就能看出:支配着他的虚荣心已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局!他一直卑劣地满足他的虚荣心,肉麻地逢迎它,这是不容置疑的。他跟公司业务有关的罪行主要是这些。”
“在您离开前,我还有一句话要问您,亲爱的先生,”哈里特说道,“这没有危险吗?”
“什么危险?”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对公司信用的危险?”
“我不得不坦率地回答您,并完全地信任您,”莫芬先生对她的脸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道。
“您可以,您真的可以!”
“我相信我可以。对公司信用有危险吗?没有,没有任何危险。可能会发生困难,严重或不太严重的困难,但却没有危险,除非,是的,除非公司老板不能下决心收缩它企业的经营范围,断然不信公司的状况不是像他经常认为的那种状况,迫使它紧张得超出了它的承受能力。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它就摇摇欲坠了。”
“不过不必忧虑这一点吧?”哈里特问道。
“在我们之间可以直言不讳,”他握着她的手,说道,“董贝先生是一位任何人都难以接近的人。他现在的情绪是傲慢,轻率,不通情理,难以控制。但是现在他心烦意乱,十分激动,到了异乎寻常的地步,这种情况可能会过去的。现在最坏的与最好的,您全都了解了。今天夜里我不再讲了。祝您晚安!”
他说完之后,吻了她的手,然后往外走到门口,她的弟弟正站在那里等着他来;当约翰-卡克想要跟他说话的时候,他高高兴兴地把他推到一旁,对他说,他们很快就会时常见面,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另一个时候再说,可是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接着就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为的是不想听到感谢他的话。
弟弟和姐姐坐在火炉旁边谈话,一直谈到几乎天亮;他们瞥见了展现在他们前面的新世界,失去了睡意;他们感到他们好像两个在船遇难中的受害人,好多年以前被海浪打到荒凉的海岸上,当他们无可奈何地安于现状,不再想望有另一个家园的时候,一条船终于向他们开来了。但是另一种不同的焦虑不安也使他们不能入眠。这缕光线冲破黑暗,照射到他们身上,但黑暗仍聚集在他们周围;他们有罪的弟弟的脚从来不曾踩进这个房屋,但他的阴影现正投射在这里。
不能把它赶走,它在阳光下面也不消失。第二天早上它在这里,中午和夜晚它还在这里。我们将要叙述的这一夜是最黑暗的,也是最不同寻常的。
约翰-卡克已带着他们朋友的一封介绍信,出外去了;哈里特独自留在家中。她已经独自待了几个钟头。幽暗的、阴沉的黄昏和渐渐深浓的暮色对排除她抑郁的心情是不利的。那位弟弟她已长久没有见面,而且长久不了解,对他的想象正呈现出各种可怕的形状,在她的周围盘旋。他已死了,奄奄一息,正呼唤着她,凝视着她,皱眉蹙额地对着她。她心上的田像是那么突出,鲜明,当暮色渐渐深浓的时候,她不敢抬起头去看房间里的黑暗角落,唯恐他的阴魂(她的激动的想象的产物)隐藏在那里,想要惊吓她。有一次她好像觉得他就藏在隔壁的房间里,虽然她知道这是个由精神失常引起的荒诞的幻觉,她一点也不相信它是真的,可是她还是强迫自己走到那里,想使她自己真正放下心来。可是这也徒劳无益。她刚一离开,那间房子又恢复了虚幻的恐怖;她不能摆脱这种模糊不清的畏惧,好像它们是扎根在坚实的土地上的石头巨人似的。
天色几乎完全黑了,她正坐在窗子旁边,头俯伏在一只手上,眼睛向下看着,突然间她感到房间变得更黑,就抬起眼睛,情不自禁地喊叫了一声。一张苍白的、受了惊吓的脸正紧贴着玻璃往里面注视。那眼睛起初有些发呆,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过一会儿,就停留在哈里特身上,闪耀着亮光。
“让我进来!让我进来!我想跟您说话!”,同时一只手在玻璃上嗒嗒地敲着。
哈里特立刻认出这个头发又长又黑的女人,她曾经在一个雨夜里给了她温暖、食物和躲避的场所。哈里特记得她的那狂暴的行为,自然而然地对她感到害怕,就从窗口往后退了一点儿,迟疑不决地、惊恐地站在那里。
“让我进来!让我跟您说话!我感谢您——是的,我会安安静静——顺顺从从——您想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可是请让我跟您说话。”
她请求的态度十分热烈,脸上的表情十分诚挚,举起哀求的双手颤抖得很厉害,中包含的恐惧与恐怖和哈里特自己当时的情况十分近似,这一切使哈里特克服了犹豫不决的情绪。她急忙跑到门口,开了门。
“我可以进去吗,还是就在这里说?”那女人抓住她的手,问道。
“您需要什么?您想要说什么?”
“话不多,但是请让我把它说出来,要不然我就永远也不会说了。我现在很想走开。似乎有什么人在把我从门口拽走似的。如果现在您能信任我的话,就让我进去吧!”
她的活动能力又占了上风;她们走进有火光的小厨房里。
她以前曾经在这里坐过,吃过东西和晾过衣服。
“请坐在那里,”艾丽斯在她身旁跪下来,说道,“看着我。
您记得我吗?”
“记得。”
“您记得我告诉过您:我过去是个什么人;那次狂风暴雨吹打着我的头的时候,我穿着破烂的衣服,跛着脚,是从哪里来的吗?”
“记得。”
“您知道那天夜里我又怎样回来,把您给我的钱扔在泥里,咒骂您和您的亲属。现在您看见我跪在这里。难道我现在讲话比那时不恳切吗?”
“如果,”哈里特温柔地说道,“您是来请求我原谅您的话——”
“可是我不是来请求您原谅我的,”那一位脸上露出高傲的、猛烈的神色,说道,“我是请求您相信我。现在请您判断一下,不论我过去是怎样,也不论我现在是怎样,我是不是值得相信?”
她依旧跪着,眼睛看着火;火照着她的毁损的美容和蓬乱的黑发;她把一长绺头发从肩膀上拉下来,缠绕在手上,说话的时候咬着它和揪着它。她继续说道:
“我年轻、漂亮的时候,当这些头发,”她轻蔑地拽着握在手里的头发,“只是被人们温存地抚摸,而不能受到充分爱慕的时候,我的母亲看出了我年轻漂亮这些优点;她喜欢我,为我感到得意(当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是很少关心我的)。她贪婪,穷苦,想把我变成一笔财产。我相信,没有一位贵夫人曾像她那样看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像她那样行事——我们知道,决不会那样做的——。这说明,只有在像我们这样穷苦可怜的人们中间,才能遇上这些错误养育自己女儿的母亲,并看到从中滋生的邪恶。”
她望着火,仿佛一时忘记了有人在听她说话;她把那绺长长的头发紧紧地缠绕在手上,好像是在做梦似的,继续说下去:
“我不需要说,这导致了什么样的结果。在像我们这种阶层的人们中间,这不会导致不幸的结婚,而只是导致不幸与堕落。不幸与堕落降临到我身上——降临到我身上。”
她迅速地把忧郁的眼光从炉火转移到哈里特的脸上,说道:
“我在浪费时间,而时间已经不多,不能再耽误了;可是如果我没有反复考虑过这一切的话,那么我现在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是的,不幸与堕落降临到我的身上。我被当成了一个短暂的玩具,然后就被抛弃在一旁,甚至比人们抛弃这类东西时更残酷、更漫不在意。您想我是被谁的手抛弃了的呢?”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哈里特问道。
“您为什么哆嗦?”艾丽斯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他把我变成了一个魔鬼。我愈来愈深地陷入不幸与堕落,我被卷进了一桩抢劫案中。我没有参加分赃,但其他的事情都参加了。我被逮捕并审讯,这时我没有一个朋友,身上也没有一个小钱。虽然我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可是我宁肯死,也不愿意求他给我说情,即使他说上一句话就能救我。是的,我宁肯死,不论创制出什么样的死法都行。可是我那位贪婪的母亲,却用我的名义向他送去音信,把我案件的真实情况告诉了他,并低三下四地请求他赠送最后一笔礼金——几镑钱,不多于这只手上指头的数目。当时我处境悲惨,就像他认为的那样,正躺在他的脚旁,但是他却用两个手指头对着我叭地一弹,就离开了我,连这一丁点惦念过去情分的可怜的表示也没有;我被押送到海外,不再成为他的障碍物,然后在那里死去,腐烂掉,他是感到很满意的。您想,他是谁呢?”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呢?”哈里特重复问道。
“您为什么哆嗦?”艾丽斯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注视着她的脸孔,说道,“这只是因为答案已在您的嘴边!他就是您的弟弟詹姆士。”
哈里特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但没有把眼睛从注视着它们的眼光中移开。
“当我在那天夜里知道您是他的姐姐的时候,我疲累不堪,脚一拐一拐地回到这里,轻蔑地退回了您的赠金。那天夜里我觉得,如果我能在一个荒凉的、没有人在他近旁的地方找到他的话,那么我仿佛也能不顾疲累,脚一拐一拐地走遍全世界去刺死他。您相信我这话是当真的吗?”
“我相信!我的天老爷,您为什么又到这里来了呢?”
“后来我看见了他!”艾丽斯跟先前一样紧紧地抓住她,跟先前一样地看着她的脸。“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眼睛跟随着他。如果说怨恨的火花只是潜伏在我胸中的话,那么当我的眼睛一看到他的时候,它就立刻迸发出来,成为熊熊燃烧的火焰。您知道,他伤害了一个高傲的人,使他成了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如果我向这个人提供有关他的信息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
“信息!”哈里特重复着说道。
“如果我找到一个人,他知道您弟弟的秘密,他知道他是怎样逃走的,知道他跟他的伴侣逃到哪里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如果我使您弟弟的敌人暗藏起来,让这个人在他面前逐字逐句地说出他所知道的有关您弟弟的全部消息的话,那么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我那时候坐在旁边注视着这个敌人的脸孔,看着他发生变化,直到他完全失去了人性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如果我看见他急如星火地离开,疯疯癫癫地去追寻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如果我现在知道他正在路上——与其说是个人,还不如说是个魔鬼——,而且一定会在几个钟头内追上他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
“把您的手拿开!”哈里特向后退缩,说道,“走开!您的接触使我害怕!”
“我已做了这一切!”那一位继续说道,一边依旧注视着哈里特,没有注意到她打断她的话,“我说话的和脸上的神色是不是仿佛我已确实做了这一切?您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担心,我不能不相信。放开我的胳膊吧!”
“现在还不。再等一会儿!您可以理解,我复仇的决心持续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并驱使我采取了这个步骤,它一定是多么地强烈!”
“可怕!”哈里特说道。
“因此,”艾丽斯用嘶哑的说道,“当您看到我现在又在这里,平静地跪在地上,手摸着您的胳膊,眼睛注视着您的脸孔的时候,您可以相信,当我说我在心中发生了极不寻常的斗争,我这话是非常认真的。讲这些话使我感到惭愧,但是我产生了怜悯。我看不起我自己;我心中斗争了今天一整天和昨天一整夜;但是我毫无理由地对他怜悯起来,并希望如果可能,我能补救我所已做了的事情。他的追赶者已失去理智,并将鲁莽行事。我但愿他们不要相遇。如果您昨天夜里看到他是怎样走出去的话,您就会更好地理解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
“怎样防止呢?我能做什么呢?”哈里特喊道。
“我昨天整夜梦见他身上流血,”另一位急忙地继续说下去,“可是我还是睡不着。今天一整天我感到他就在我身边。”
“我能做什么呢?”哈里特说道;她听到这些话浑身打颤。
“如果有谁能写信给他,或派人捎信给他,或亲自前往他那里去,那就请他别耽误时间。他在第戎。您听说过这个城市的名称,知道它在哪里吗?”
“知道。”
“请警告他,他使他成为他的敌人的那个人现在正在狂怒之中;如果他把他的到来不当作一回事的话,那么就大不了解他了。请告诉他,他现在在路途中——我知道这一点——,并正急急忙忙地在追赶。当时间还来得及的时候——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请催促他离开,别去跟他相遇。能够避开一个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让他们别由于我的缘故而相遇。在任何地方都好,可千万别在那里相遇!在任何时候都好,可千万别在现在相遇!让他的仇人追寻他,把他找到,可是别通过我!没有这桩事,我心中的负担就够沉重的了。”
炉火不再照耀她那乌油油的秀发、仰望着的脸和热烈、恳切的眼睛;她的手已从哈里特的胳膊上移开。她刚才待过的地方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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