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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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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越的假死期发作过好几次,数这次最磨人。

    皮肤白得像雪,像纸,贴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湿淋淋的发。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淤痕,介于黑白之间。

    便有股浓墨重彩的好看。

    好比一位画家手里挤过量的颜料。

    那画家必然是精神错乱的;

    颜料膏必然是贫瘠凹陷的,软腻的膏体贴着骷髅指骨,拼命地往外推挤,溢散。

    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黑的各种色彩,胡乱卷缠,任性交缠,方能形成眼前的人。

    混沌又堕落。

    肮脏但绮丽。

    唯有疯子才能做出如此颠覆性的油彩杰作,也唯有奄奄一息的颓靡小狗才能演绎如此矛盾的美感。

    不同于之前对外界全无反应,这一次,他仿佛受伤的动物一般,用力把自己卷起来,径自缩在小小面包车的后排座上。时而肢体轻微抽搐,时而冷汗层层浸泡。

    分明没了意识,却始终蛮横顽固地不准任何人动他,不准碰。

    直到林秋葵到来。

    她给他盖被子,他乖乖地不掀不踢。

    她给他擦脸抹药,他安静躺着任揉任搓。

    就好像睡梦里也认主似的,只有林秋葵来了,他才肯放松警惕。

    那几根歪歪斜斜的手指,折来拗去,已经被他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这时也悄然伸出来,死死攥住她的衣角。

    祁越状况不好,林秋葵一直陪他到凌晨一点,才独自打着手电筒回来。

    队友们大多没睡,包嘉乐第一个跑上来牵她的手,“秋葵姐姐。”

    唐妮妮抱膝坐在帐篷边,闻声从胳膊里支起脑袋:“祁越……”

    “祁越要在外面玩几天,妮妮今晚守夜。”

    ……他是妮妮。

    ……企鹅在跟他说话。

    唐妮妮迟钝地眨了眨眼,点头。

    “夏叔年纪大,今天异能用的多,身体有点受不住,就先回帐篷休息了。”

    “娜娜出去找你们,应该没有走很远,过一会儿就能回来。”

    叶丽娜走上前来,三言两语交代情况,眼神示意斜后方。

    那里坐着以邱池舟为首的行动队,全员完好无损,表情复杂。

    林秋葵摸摸包嘉乐的头,估计他们还没吃东西,抬手放出之前的一桌子丰盛热菜。

    “吃完早点睡。”

    她边说边往前走。

    包嘉乐担忧地瞪大眼睛:“秋葵姐姐……”

    邱池舟:“林小姐,有关之前的事……”

    林秋葵一概没理,径直回到自己的帐篷。

    帐外,邱池舟与小柳交换眼神,后者原地起身,朝帐篷走去。

    “你好。”她轻敲帘布:“我是小柳,可以打扰一下吗?”

    隔着布,林秋葵淡淡反问:“什么事?”

    听起来并不准备让她进去谈话的样子,小柳知趣地停在帐外。

    “很抱歉,我们的队伍在没了解全情的情况下,给你们添了麻烦。听说那名……暂时离开的队员,是你们队伍的中坚力量,他的离开大概非常不利于你们团队的后续发展。这件事因我们而起,我们想弥补过失,尽量帮你们把他找回来,或者护送你们前往最近的安全基……”

    “不用了。”

    “可是你们……”

    “我们能够自保,不需要热心援助。”

    “倒是你们。”林秋葵稍稍侧头,投到布上的侧脸线条,柔而优美。

    语气却相当清冷:“以你们的能力,根本动不了贺闻泽。与其带着一腔鲁莽冲动的正义感千里送人头,不如回头投靠永安基地。那里住民多,武装部队折损率高,最需要你们这样经过训练,有能力也有意愿上战场的人。”

    “此外,对我个人而言,请你们休整过后尽快离开。”

    “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他们明明是想帮忙!

    小柳年轻,沉不住气,觉得队伍受到轻视,正想反驳。

    偏在这时,一只手无声搭上她的肩膀。

    她的身后,邱池舟沉思片刻,低声回答:“谢谢你的宝贵建议,我们会着重考虑。”

    “再次抱歉给你的队伍带来麻烦,照你的要求,我们会在半小时内离开这里。”

    说完,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远去。

    林秋葵低下眼眸。

    以她的性格,本不该说那样带有评判性质的刻薄话语。

    奈何……人果然容易情绪化。

    因为祁越的关系,她有点迁怒到行动队。

    这是极其破格的行为。

    然而此时此刻,她也懒得花力气纠正。

    帐篷内光束暗淡,阴影沉浮。

    察觉宿主情绪低落,系统运转半天程序,艰难挤出一声安慰:“至少他没有变成裴时明。”

    好像没什么用。

    再换一句:“你完成六个支线任务,累计获得六次异能抽取机会,待使用。”

    这回林秋葵回过神,问起童佳的进展。

    得到回答:前段时间,童佳遭配角陷害,误用一颗活性异卵进行升级,昏迷12天后,意外开创了能力分支体系。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原剧情并没有这个设定。

    有关童佳的剧情,由于祁越bug的横空出世,早已偏离主线。

    好在眼下对方战斗力大幅提升,只要没有其他严重逻辑问题的出现,林炮灰得以光荣下岗,用不着再做强制性主线任务。

    确实是个好消息。

    可惜没能让宿主高兴起来。

    系统招数使尽,只得老实闭嘴。

    雨断断续续下着,叶依娜没找到人,回来守夜。

    叶丽娜特意煮了碗姜汤,连同温热的饭菜,让包嘉乐端过来。

    猫猫狗狗似乎也能感知主人的心情,一个安静陪伴,一个满地打滚卖萌。

    没过多久,行动队走了。

    夏冬深睡得浅,被动静扰醒,披着一件薄外套,走到林秋葵帐边。

    余光看到饭菜没动多少,他坐下来问:“想聊聊吗?”

    林秋葵不置可否。

    察觉她并不喜欢主动倾诉,夏冬深笑了笑:“那就从我开始,你好像从没问过我为什么犯案?”

    林秋葵心不在焉地撸着猫:那是你的事,说不说是你的自由。”

    “迟早都会知道的。”

    既然迟早要被揭穿,那么他的人生,他更愿意自己述说。

    沉寂的雨夜,檐下柴木堆积,时而发出细微的崩裂声。

    夏冬深倚在帐篷中娓娓道来,那久远到好似前世的过往。

    “自我的祖辈开始,我家世代行医,从久远的宫廷御医,后来的行脚大夫,再到医院里的坐班医生,大抵也称得上医学世家……”

    到了夏冬深这一辈,作为第22代传承人,他有一个聪敏又好学的儿子。

    就如所有家庭剧里顽固己见的家长一样,他自然而然地认为儿子应该从事医学,并不余遗力地儿子他谋划,铺路。

    无奈他的儿子也向所有家庭剧里拥有自我抱负的孩子一样,坚持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游戏主播。

    “我给了他三年时间。”

    “三年,做不出成绩就按照我规划的既定路线走,做出成绩他就获得自由。”

    游戏主播对老一辈的年长者而言,实在太过新潮,太过叛逆。

    几乎意味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落魄生活,日夜颠倒的混乱作息,令人不安。

    因此他们有了赌约,三年为期。

    夏冬深同意儿子中途辍学,说服自己放任天真的儿子任意扑腾几年,相信儿子最终会回归正确的人生。

    他赌对了。

    也赌错了。

    拼搏梦想失败的儿子,沉默地背上书包,回到学校,认真学习。此后如愿考上国内数一数二的医学院。

    如愿出国留学深造。

    如愿以优秀的成绩获得珍贵的实习机会,夺得毕业生称号,复带着完美的履历回到国内。

    如愿被父亲就职的著名医院所录取。

    ——当然。

    一切如父亲所愿。

    除去最后的叛逆期发作,坚持与一个外国女性成婚之外,他几乎是外人眼里无可挑剔的精英,父亲眼里值得嘉奖的孝顺儿子。

    这之后他就死了。

    死于一桩医闹。

    “那天他跟我吵过架。”

    说起这段往事,夏冬深常年挂脸的笑意敛起,皮肤上一道又一道的沟壑,暗藏阴影。

    “他觉得身体不舒服,想要请假。”

    “可我托人给他做过大致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因而不同意他请假,以免他又回家玩游戏。”

    是的。

    尽管没能做上游戏主播,可在无人知晓的下班时间,他的儿子依旧沉迷游戏无法自拔。

    “那天刚好轮到他值班,值到半夜,差不多就是这个点,一个病人家属拿着刀冲进来……”

    那段全程录下命案的监控视频,夏冬深曾通宵达旦,翻来覆去看过无数次。

    他很确定,在死亡降临的前几秒,他的儿子本应有机会逃离。

    偏偏那孩子回了头,刹了步。不知为何还抬头看了一眼监控,接着便奋不顾身地扑上去,试图控制凶犯,反被扎了三刀。

    一刀扎破胆囊。

    一刀捅入肾脏。

    还有一刀在左臂肘下三厘米处,生生见骨。

    他的儿子就这样死了。

    那段日子,妻子经常哭诉埋怨,说是他造孽,是他逼迫儿子做医生,是他不让儿子请假,才招致这场祸事。

    儿子的外国妻子也说,儿子夜夜失眠,抱头痛哭,自称一想到这辈子都要做医生,简直生不如死,还不如去死。

    她们都坚信儿子本有机会求生,却为了摆脱父亲的操控,甘愿赴死。

    她们都弃他而去。

    余下夏冬深照常上班,照常生活。

    直至犯事者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就在监狱外,他买了一柄水果刀,藏在大衣内侧,远远朝着对方走去。

    事发后,法庭上,法庭下,监狱内,监狱外。法官,律师,还有数不清的记者闻声而来,经常问他身为一个文化老人,一个仁慈医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以暴制暴。

    当时,他仅微笑着说了一句话:“非常时期,非常之举。”

    人做过的事,不论对错,做了就是做了,容不得否认。

    只是回首望去,对于儿子,他终究抱着亏欠。

    “也许有时,你以为自己在为了他好,他未必理解,也未必当真会好。”

    夏冬深如是说道,字字缓慢清晰,意味深长。

    旋即又道:“以我这样的身份,上次是碰巧,以后恐怕很难通过官方基地审查。如果你们介意这一点,我自愿退出队伍。”

    林秋葵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我不喜欢多管闲事,至于其他人的想法,你有兴趣可以问。”

    是走是留,总归其他人说了不算。

    “好。”

    看她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夏冬深慢慢起身,意欲告别。

    不料刚掀起帘子,身后倏忽落下一道声。

    “祁越会回来的。”

    他回眸,望见一座昏暗但温暖的帐篷。

    狗一声不吭地趴在垫子上,机警竖起耳朵。

    猫靠着人类小腿呼噜呼噜,享受着来自主人的抚摸。

    林秋葵位于帐篷中间,光落到她的眉眼间,变得意外平和。

    在好久好久以前,她养过两条狗,无一例外地弃她而去,另认新主。

    那会儿她没有吵,没有闹,安静接受了现实。

    毕竟不接受也没用。

    背叛她的狗抢回来也没意义。

    唯独这一次有所不同。

    可能因为祁越曾经说过,要把自由给她,就要让她管。

    可能因为那一声声直白的爱你。

    使她莫名相信,无论发生什么,祁越绝不会走丢。

    他一定会自己找到路回来。

    回到她的身边来。

    “要是没回来呢?”

    夏冬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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