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方敏萰端着一个满当当的水壶,一只瘦弱的臂膀抻着劲儿。一只手腾出来,有些费力的站稳当了之后,才轻轻的叩了门棂。
里面低声的交谈立刻停止。不大一会儿,传来赵宝如简短而疲惫的唤声:“进来。”
见是方敏萰,赵宝如眼里一动,她的眼神有几分飘忽,那一瞬间的眼色说不清是愤恨还是无奈。方敏萰心里笃定着她是在用这样的神色看她,可悄悄一打量回去,这感觉好像又没有了。
屋里还坐着一个女人,方敏萰知道,这是赵宝如的牌友,叫佟小秋。也是一位家境殷实的太太,人很俗气,但出手阔绰。赵宝如对她颇为忌惮。可是又看不起她家门庭,之前每次牌局散了,她都会自言自语似的对着自己鄙视佟小秋一番,从衣服讲到做派,没一样入得她眼。这女人来家里打牌的时候总是珠光宝气。出手也格外大方,就算赢了也不拿满。总是舍出一些钱来叫佣人去买小物件,或者打赏下人一杯歇脚茶的钱,所以丫头们都打她溜须,有意无意的往她跟前凑合。除了上一次,她的样子历历在目,方敏萰始终未曾忘记,她苍白着脸,神色愤恨,衣服还是上好,却皱巴巴的,既没有熨烫,似乎扣子都穿错了,整个人仿佛一只掉威的雄孔雀,十分狼狈。
方敏萰收回思绪,低眉敛目的站着,鼻子里时时飘来佟小秋身上的香味。今天的她擦着看不清底肤色调的香粉,如裹上了一个厚厚的面具,她的脸若银盘,身体微胖,却画着高高挑起的眉,细如柳丝。因为她的眉骨低,这样画眉显得有些不协调,甚至有点可笑,却这并不影响她的眼神,精光四射,犀利逼人。配合精心画好的吊梢眉,看上去也有几分威仪。
赵宝如漫不经心的用那只没受伤的好手点了点桌上一个汝窑的精致茶壶,方敏萰心领神会的碎步上前,把那茶壶打开,很小心的添了水。这期间赵宝如和佟小秋俱是无言,屋里的气氛有几分诡异的凝滞。方敏萰添了水,把手中的水壶轻轻的放在了地上,又有条不紊的给二人的茶杯添了茶水,才偷眼看赵宝如。
赵宝如素着脸,眼窝发青,和身边的佟小秋满脸脂粉相比,脸色立刻黄了下去,十分显老。她脸上一个笑纹没有,还是用手比划了一下,蔻丹点点在空气里划过一条几乎带着颜色的弧线。
方敏萰见状,赶紧拿起地上的水壶,恭恭敬敬的退了。
二人听着一声微小的关门声,又竖着耳朵听这老仆的脚步声。佟小秋听了一瞬,忽然脸色一松:“赵姐,我刚刚还在合计,你这老丫头怎么走路无声。幸好,这把可算听到点动静。”
赵宝如的眼皮耷拉着,看不出喜怒来:“是啊,她这么走路几十年了,我竟然都没发现。不过走路无声,这可是死相。家里仆人再讲究,也别这么不吉利。妹妹说的是,以后我提点她,你不提我竟然都没注意。”
佟小秋眼珠子一转,颇有几分精气:“姐姐说的也是。我家的倒还好。不过我瞅着,那个露重华貌似也是个走路没动静的。”
赵宝如眉头皱起,脸上立刻有一丝厌恶:“她?”隔了半晌,赵宝如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和妹妹刚刚提到的话,你这就上心了?”
佟小秋的眯着眼,仿佛一只盯到猎物的母狼:“老姐姐,今天你让我来,实话说我是猜不到你意思的。不过咱们既然坐在这,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你我也用不着打什么哑谜了。刚刚被你的老丫头打断,有些话我没来得及说。露重华那贱货活一天,就糟蹋我们一天。今天的这个事情,姐姐不提,我也正有此意。”
赵宝如鼻翼微小的扇动了一下,那只好手的骨节捏的发白:“我已经被她糟蹋的够了。鸿莳到底是多好的孩子,不到十二分,他也不至于被别人算计登上报纸。鸿莳沾染了露重华这种贱人,我无话可说,孩子自己不争气,可是她实在太得寸进尺,本想给点钱打发了,不想竟然登报见光,让鸿莳声名狼藉,让我们薛家被世人耻笑。现在整个上海都要看我们笑话。不光对我是如此,在妹妹身上做的事也是够龌龊,她活是个人尽可夫臭不要脸的贱蹄子!”大概讲累了,赵宝如伸手去抓桌子上的茶杯。佟小秋眼瞅着赵宝如的好手紧紧握在杯壁上,一下想起这是一杯滚水,刚想制止,不想赵宝如死死的掐着茶杯,丝毫看不出被灼热的杯子烫的痛了,她咬着牙,神色阴沉毒辣,几乎从牙缝里迸着说话:“这种女人,还让她活着干什么!平生第一次,我这么想让一个人去死。我就不信,合我二人之力,难道还弄不死一个老戏子?”
佟小秋看着赵宝如狰狞的模样,心里翻江倒海,想起自己丈夫回到家那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敷衍模样,这一刻,她悲从心来,却找到了一个多年来都给不出的解释。解释了她丈夫为什么这么自私,解释了他为何对自己那么冰冷,也解释了她为什么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她虽可悲,却有些释然,似乎露重华就是那个源头,给了她源源不断的愤恨的力量。此时此刻,她对赵宝如的痛苦感同身受,她本是不喜欢她的,但这样的一番谈话让她对赵宝如有了几分亲近感,因为露重华是她们共同的敌人,她们都是受害者,被这个天生的贱胎害惨了。
她伸出手,轻轻的捏了下赵宝如的手腕,赵宝如这才慢慢的把手从茶杯外壁拿开。她的手心已是一片紫红。佟小秋叹了口气,拍了拍赵宝如的肩:“赵姐,这件事上,我是坚决站在你这边的。我佟小秋然和你比虽然不够精致,但是说话却是掷地有声的。你放心,这件事算我一个,我绝对参与,而且还要干到底。但是我也要实话告诉你,有一件事我谁都没说,今天只和你交底,我闺女要嫁人了,是谁你别问,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这是个喜事,为了给闺女积功德,这件事不能现在做。我明着问一句,赵姐是否等得?”
赵宝如手心上的痛感丝丝的传来,她伸出手掌查看了一瞬,把五个指头一握,攥成了一个拳头,仿佛下定一个巨大的决心:“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