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出了几句,不过她说她可能还需斟酌些句子。
这几日稍微苦了车夫和随行侍卫,他们的帐幕不甚厚重,远不如我们所居之车厚实温暖。可能原本也没有想到在外面呆多久,每日需砍斫不少木柴枝条,生火取暖。所以,我尽可能陪着他们一起受些冻,另外加散些钱财补偿一下。
忽听马蹄声急,子龙兄领一骠骑信使前来,信使躬身递上一个书信锦囊,拆阅观看,却是父亲写来的:子睿吾儿,既言无恙,为何不归?母甚急,每日催促,竟至要先去寻儿,望速归。
我递于银铃,笑了笑,对着马夫直接说道:出发。
等打发走子龙先行远去不见,银铃忽然改了命令:转头。
伊人带着歉意看着我,只说了一句:等不及了,只能相迎去了。若子睿身体不适,妻便独往。
我笑着摇摇头。
伊人忽然有些疑问:子睿知吾要等谁?
我笑着点点头。
其实我不算很清楚地知道,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心头萦绕。
不过终于有一天,我确知了银铃要等谁。
那日整个烧戈部在眉县县尉带着的几百兵丁陪同或者说监视下一同追上了我们。
其实不能用追,我们是自己迎上去的。
我们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羌人头领们甚至非常感动,相伴一起到我身前,单膝跪地,单手抚胸,以示礼敬。
银铃交给了我一个竹简:
里面有她写的七个问题,加上开头一句:无须逼问,但一一偶尔询之即可。
于是我立刻真明白了,在和烧戈部一干长老之间交谈问话回答中,有意无意加入这些问题,以及我自己想问的问题。
此番乱事,贵部和俄何部伤亡如何?无甚伤亡,一直在大营西北角聚居。
一共多少人?共八百多人。
两部各多少?各四百有余。
俄何部可有人在此间?无人,俄何部人说不方便。
牲口损失如何?倒被羌人大族临走抢了些。
口粮现在还有否?几近断炊,所幸,陈仓的钟大人接济了些。
以后想做一些什么?但有所用,便可遣之,只要莫让我族回去再被那些人所欺。
七个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然后我才加入了银铃的第一个问题:烧戈部和俄何部以前没有什么仇怨吧?
答曰:二族皆小族,常为汉人官长和羌人大族所欺凌。二族之间倒无什么仇恨。
我点头,你们可见过王国?
答曰:无,只听说过,据说以前他也只来往于几个大族之间,未曾得尝所见。
俄何部如何决定投靠烧戈部?
答曰:俄何部诸多汉人有罪者寄居,但有汉人有罪者投之,俱为收留,如此恐有不便。
俄何部故往可有汉人官长究以窝藏罪人之事?
答曰:不知。
可否请俄何部之人前来?
答曰:便如君言。
我不是个笨人,我已经渐渐意识到那个银铃担心的问题愈发清晰,内心抑制不住兴奋起来。
俄何部之人前来之前,帘子动了一下,银铃只说了一个名字。
来的人被我命眉县县尉抓了,我让他们安心,只是传令告知烧戈部和俄何部的所有人,这个人就是王国。
我问银铃怎么知道的。其实我也不能确信,我不知银铃为何如此笃定。
她说,她本来也不肯定,但是当她知道来的人中居然没有一个俄何部的人时候,再等见到来人胡须仿佛刚被割短之时,她就确信了:因往西之路已断,南北皆大雪封山,周边市镇则到处通缉。王国便委身多有汉人逃罪聚居之俄何族,只说自己是个汉人罪人,还力劝俄何部一旦归去,必为大族所谋,莫若寻羌人为众之族,以其羌人之名投我,可保万全。既投我,我纳之,则便无人想到,或敢在在其中搜捕王国了。等过了通缉他的郡县,他便可以逍遥逃遁,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谁都不会注意一个新来的,甚而可能不知道名字的人,而我们就更不会知晓。可他错就错在他没有想到我们接了皇上旨意归去,竟然不着急赶去,还会直接迎了回来。临乱之际,未及准备,他最初的谋划使得俄何部的人自始至终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无法保证俄何部来见我的人将自己种种掩盖,故而当真的叫俄何部的人来的时候,算及其人撺掇羌人造反的勇气和魄力,他一定敢也会自己毛遂自荐,冒险前来自圆其说。
难得的是,他居然真能撺掇两族照他设计行事。说实话,此人罪大恶极,却是个难得的人才。若非此番祸事太大,致生灵涂炭,或许真的可留。
忽然心酸,自己不也令得益州生灵涂炭,或许我也不可留。
银铃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赶紧打断了我的心中酸楚,亲自牵马并叮嘱于我:夫君赶紧带着其他所有人去上林苑。
我点头只说了一句:珍重小心。
伊人点头,还多叮嘱了几句比如我要做好被骂准备,等被骂完了再说王国的事情。
然后我和仍然有些愕然的羌人安顿了几句,拔马就走。
未走远时便听到银铃在那里与羌人头目把抓王国之谋划全归到我的头上。
其实我有些不理解,她应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甚至很讨厌占他人功劳,她却为何总要将自己的功劳记于我的头上?
想了一阵,不得要领,只能摇头叹气,放下了这个念头。
众英雄在驿馆看到骑马飞奔而来的我,大多都吓了一跳。我也没有进去,在外墙只大喝了一句:快点跟上来,快随我回去复命面圣。
下面一路催马换马。这几日天气暖得快,冰雪迅速消融,路上便很是泥泞。座下马很是疲倦,须得逢驿便换马。稍有走神想着银铃此刻在如何如何,英雄们便也逐渐跟了上来,终于快到上林时,人差不多都凑齐了。
武功过去一日便到上林苑当初出发的苑门。我听说西边还有苑门,可不清楚路,也懒得找了,路上也没有什么指示,比如立个蓝牌子,打个框框,说往什么方向两里地就转到平西门什么的。远远看得门上包裹红绸,不由得放慢坐骑。众英雄喜不自胜,交口聊着必是为我等此番功绩。早有人报信进内,未得进门便听得舆马车驾声不绝于耳,中夹杂钟鼓之声。慌得我未到门前赶紧下马,正襟捋裳束发以入。
听得钟鼓之声我便知道是谁来了,再转入门见得眼前情景,众人也随我一起叩拜。
我不知怎的,有些莫名激动地大声回复:“罪臣逆儿未蒙君父圣命,私领各忠烈诸侯之亲卫,前去御寇,今幸得获胜,逐寇而归,未辱陛下之圣明,不敢求恕罪臣逆儿之罪,却望陛下嘉奖我大汉忠勇将士。”
“吾儿起来!”皇上似乎也有些感动:“看到奏报,真以为见不到吾儿了。”
言语中竟有一丝啜泣之音,随即他加了一句:“也请我大汉忠勇将士起身,大丈夫岂可屈身与尘泥之间。”
众人谢恩而起,有人竟也激动至唏嘘声起。
“今日朕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那件大事对当事之人虽然确是件重大的大事,但当事人本身却总觉得有些唐突:我的冠礼。
父亲给陛下递的冠,陛下给我戴上,还很珍重地叮嘱我,自此冠礼后,除非父母,再不可自己使他人为己理发剃须。
皇上难得还开我的玩笑:吾儿此后便可以娶妻生子了。
我从此从原则上彻底成年,并正式拥有了一个我早拥有很多年的字,以及可以结婚生子的权利,虽然这些事情在此之前我基本都已经做了。
仲道兄不知何时归来,在此种事宜之中其为司仪,着实吆喝了两句,他后来对我说:字者,屋下有子也,有字之人,方可娶妻有子。
这就是我觉得博士有时候很烦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我对他讲的这个情况也很觉得很有意思。
皇上除了脑袋上一顶似乎是竹制的冠外,还送了我一件礼物——一根狼牙棒。上好的铁攒出个黑得发亮的“刺猬棍子球”——这是*这么形容的。有人还说,皇上专为此次命人杀了一只猛虎,以虎血加入淬炼,可以作为证据的是那只虎尾巴最后挂在了刺猬下面。
陛下问我银铃在哪,我说押着王国正回来。陛下一阵惊愕后,喜不自胜,然后说出一番话来。周边人大体表现的情绪和皇上一样,后面则附和着皇上,一看就像是皇上的忠实臣子。
我总觉得我脑海中的这句话好像有点损,所以没有说出来。
然后陛下就交给我一件事情,说他就准备等我回来再说:去见鲜卑人。
这不算是件好事,至少我认为不是,不过似乎至多也就是我认为不是,长辈们都认为我去最好,忠臣良将们也非常赞同陛下的意见。
要是改成去揍鲜卑人的话……嗯,好像也不太好。总之怎么我都觉得不太好。
鲜卑人是个麻烦问题,我的计划暂时还不便说,具体可能真得我和这些人打过交道后才清楚。我决定还是先和父亲老师孟德兄稍微商议一下,再做定夺。
其实银铃也碰到了一个麻烦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伊人曾问:她不会杀了我吧?
女子之间通常有很多话谈,虽然这两个女子之间唯一的关系其实是我。不过这个关系,当真不算什么很温馨的关系,但是银铃说她们开始聊的那个时辰一句都没有提到我。银铃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银铃,银铃让停下了马,让其他人继续前行,却下车与那女子相见。银铃问伊:如何来的?她说跟着太常大人来的,她耽于美景,便耽搁了,太常大人本是告假去槐里的,结果要寻的人不在,如今应在陈仓了,让她在此随便散心。
两个女子携手走上北边的高地,银铃说路上曾看到的美景都不见了。她看到的是满眼的土丘连壑;另一个女子说西北面远处的叫岐山,周兴之地,这里原本的名字叫大丘,这些土丘很多都是周时的贵族留下的墓冢。
那日母亲看见我乐得直掉泪,父亲说,看到那个贯胸以入,把他都吓坏了。他不敢和母亲说,却被姐姐从孟德那里得知了皮毛,回来便大声询问父亲我的情况,把母亲直接吓晕了。
于是我们全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当然也只是谈笑间的想法。就是把那个文簿找来,用支箭穿了他,让他深刻感受到什么“贯胸以入”。
我谈到陈仓那家豪民,父亲说要去查查。母亲说其实到处都这样,父亲说母亲胡说,母亲不服,说父亲以前是个“纨绔公子”当然不知道,父亲说他如何不知?但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父母二人开始还有玩笑打趣,后来父亲有点认真,母亲也倔强,情况就开始变得糟糕了。于是直接导致我主要都在劝架,好不容易才岔开了话题,最后拉着父亲向母亲告假去寻老师,孟德兄商议事情,才算了事。
自此后我便不敢在父亲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提公事。
银铃说她们在一起自然不会谈什么公事,那女子也没有问到任何公务。
银铃说她们一起做了诗,然后从袖中拖出了两卷手抄短简,问我是否能看出哪篇是那女子写的。
我看了一首就说另一首是那位小姐写的。
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有些觉得好笑地反问她是谁教我作诗的。
银铃笑了,却叹了口气。
我又看了另一首,忽然改了主意,问银铃是否两首都是她自己写的。银铃摇头,说其中确有那人所撰。我反反复复将两篇看了几遍,举起后面那卷,说还是这篇。
银铃点头,却又叹了一口气:“这便是我要你看哪首是她做的原因,其实所行一路有思,想以诗记之,便酝酿了一路,子睿走后,闲来无事,便赋完了它。为投其所好,便与她赋来。她却能在我言毕之后,照着我的诗文肌骨,随口道来,仿佛可以与铃之辞直接接上,又全不似她往常格律,却宛然另一个司马银铃。”
“子睿,真国器也。”孟德兄对我赞不绝口,“千骑往而能平乱擒敌首,此诚奇功也。”
我可担不起,赶紧将往来过程细加描述,还说了钟扶风大人很多好话,说道其实很多功劳得算在钟大人他们身上。长辈们都频频点头,说考绩之时便都注意到此人了,依我之言,他们一致认为此人确可擢为重臣。唯独说到中箭之事,我还是掩饰不住对那个大惊小怪的文簿的不满之情,埋怨了几句,痛陈此言吓得全家人不轻。
未想老师和孟德兄相顾大笑起来,让我和父亲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德兄笑着对我说,“可知,此文簿为何如此撰写?”
父亲似乎有些恍然:“你们可曾有过此种授意?我记得定国贤弟是有发过文书往陈仓的。”
老师笑而不答,孟德兄继续接过话头:“正是定国大人这封信才使得如此,那日告捷文书一到,岳父大人与我等一同看完告捷之文,岳父大人前去觐见陛下。定国大人则想到一事,说其间并无子睿是否受伤之言,与我言道需得修书一封到陈仓,让其再报后续之事,需要提及子睿伤势。若子睿没受伤,便报有伤,而不言轻重;若子睿受轻伤,便报重伤;若受重伤,便报危甚。”
“为何如此?”我被弄糊涂了。老师也就看着我,微微笑着,自己却不做解释。
“子睿如何明知故问?贤弟无诏而讨贼,私领诸侯之亲卫,此事知之之人甚众,无从隐瞒,终将天下人皆知,则虽大胜而陛下圣德无以彰显。陛下一旦知晓此事,子睿若再不受些伤,以尽显其拼死杀敌之忠心,陛下心中怕还是会有些芥蒂。而一旦子睿伤重,陛下必念父子之情,不再顾念那些面上文章。”孟德兄笑得更开心了,“操当真佩服楚公之远虑,亦佩服子睿之领悟。你还真就慢腾腾在路上拖了这么多天,陛下派的一些探视者回报,都说你咳嗽不停,面容疲倦,却焦急要回来。”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于是长辈们一致认为我既是个偶像派名将,又是个实力派倡优。
我想着,有些事情还真是巧,都碰一起了。
不过我相信银铃碰上她不能算是巧合,而最终她们还是谈到我也不能说是不可避免的。她说她不会嫁进侯府。不过如果我厌倦了朝内种种可以到江湖里,去找她,她会等我。她说她并不是想拆散我们一家,便把她当做一个可倾诉的朋友便行了。她甚至很自信地说,子睿一直没有忘我,子睿永远不会忘我。伊人走时,笑着,银铃还能看见她的脸时,她还没有流泪。最终她只是一个人消失在渐渐褪去银装素裹的雪原上。远远地还能听到她在大声却颤抖地喊道:好一番春guang烂漫。
银铃回来的时候就平静地将此事完完整整告诉我。
还问我:你会厌倦朝堂上种种么?
我早就讨厌了。
你会去……
我不会走。我讨厌,甚至厌恶。但正因如此,我才要留下来。这种讨厌的事情如果摊上那些我讨厌的人去做,对大汉社稷,黎民百姓可大大的不利。我不能走。这个游戏里,我还没有死,我便要玩下去。况且,我现在还能造福一方百姓,而不受掣肘。
银铃扑在我的怀里,忽然抬着头,挂着泪,却是笑的:“这才是我的子睿。我所有的一切。”
我搂紧我的妻,努力让她在我怀中,想着不再让她受一点伤害……直到银铃连喘带求饶地让我松开,她快背过气了。
我似乎一直在把握一个度上缺乏天赋,所以通常都会陷入某一种极端。在去见鲜卑人前,我表奏先杀王国以立威,长辈们都欣然同意了。
头颅被当着鲜卑使臣敬献上来的时候,我竟当着在场的皇上和所有大臣的面叫了出来:啊!
万幸,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头脑中稍一盘算,便捂着胸口,只说心中畅快,想笑之时未想却崩坏了箭疮,求恕无礼惊驾之罪。
但不幸的是那日退朝,我并没有去准备和鲜卑使臣谈判,而是请人恳留下了所有辅政卿。在陛下面前,我依然记得我当时喘着粗气,环顾四周,极为愤怒地问道:“此人不是王国!王国此贼何在?”
注1:《孙膑兵法》汉书中有记载,此后提到此兵书的地方逐渐变少,直到隋后完全失传,新中国建立后,通过考古发现才有竹简出土,而且有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