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复杂;六年前的杨枫灵,也不似今日这般面无表情。
都说光阴流逝,其实,流逝的都是凡人自己罢了。
尚毓尘默然,从旁整理了些重要的军报,将自己批出的重点词句念了给枫灵听。齐恒不是没有脑子,他手中本就有智彦的地图,在祁连山吃了亏之后并没一味退出祁连山,而是迅速团起了兵力,借着几处地利利用火器反击智彦,后又舍小就大,断腕出山,在两国交界处休整兵力,出了智彦的圈子,智彦不敢冒然出击,以卵击石。
枫灵小心抬着右手腕的袖子蘸了蘸墨汁,问道:“你说,行军最重要的是什么?”
尚毓尘不假思索:“谋略。”
“错,”枫灵摇了摇头,“是粮草。”
“如今齐恒被夹在西北,智彦一路虚与委蛇,疲之乏之,不肯正面交锋,而西北多是草原,原高气薄,多畜肉而少粮,最易水土不服,西进无益。洛阳那边儿死守西向防线,大部分兵力用以戍关——中原自是不缺粮草的——齐恒大军无法东进,更不可能北上去更为萧索的地方,那么,就只有——”
尚毓尘顿有所悟:“南下!”
“秦州是齐恒大军的一个重要粮仓,若是,这个粮仓没了,齐恒还能去哪儿,才能找到足够的粮草?”
尚毓尘将周边都合计了一遍,心底咯噔一下,她抬起头,不确信地问道:“——蜀国?”
枫灵合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尚毓尘惊呼出声:“蜀国地势优渥,易守难攻,更胜函谷关,你把他放进来,岂不是便宜了他?你不想要他的性命?”
枫灵不答反问:“北国和蜀国,哪个大?”
“这还用问?”
枫灵解释道:“一夕之间,国土互易,偏安一隅,不得施展。这便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尚毓尘满心错愕:“你不想杀他?你野心仅有如此之小?”
枫灵还未开口,门外传来通禀声,二人齐齐向门外看去,令来人禀报:
“报——重庆府传来消息,昨夜夷陵有南国万人夜袭攻城,事发突然,夷陵州府守城不住,已然——”
未等尚毓尘下令,枫灵便开口打断了来人的禀报:“一路不要阻拦,放他们过来王都。调集兵马陈兵东城外。”
见枫灵消极处置,尚毓尘终于不快:“你就这么急着要把我蜀国拱手相送?”
枫灵停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画,俯身吹了吹画上仍然淋漓的墨气,直到尚毓尘在一边几乎跳脚过来拧自己的耳朵才笑吟吟地起身,让她来看自己方才画好的东西。
中华全域图。
并非是南北裂国后的咫尺寸地,亦非是蜷缩在中原一块的拳头模样,而是,四散开来顺着根脉延展至塞外、辽东,囊括了整个智彦。前元灭后,南粤王杨惑奉朱元璋之命北击元顺帝,强行夺下关外草原,以中华上国领之,一领便是二百年,直到前民覆灭,方才为辽东女真趁乱起兵所占,放马关外。
这一片辽阔的疆土,好似一片伸展开来的枫叶,而蜀国,仅只是枫叶的一角。
“你……你怎么会画这个?”
“很早的时候,师父——哦,父皇教我的,”枫灵回忆了一会儿,补充道,“确实很早,早到我都几乎忘记了自己还会画这张地图,若不是两年前在智彦军帐中看到爱笙手绘的中华全域图,我怕是想不起来的。”
尚毓尘一诧:“她也会画?”她想了想,不等枫灵回答又自言自语道:“说实在的,几个女子,我最佩服欣赏的也就是她了。惜琴怜筝能有今日,多是靠着父兄的宠爱。就算你,背后也多有乃父多般势力相助。而她无依无靠,一兵一马都是自己拼着性命周转得来,真是不易……”
枫灵没有说话,爱笙跟着杨纪政多年,被其视如己出,会画中华全域图并不奇怪。枫灵自己年少时便被杨纪政迫着强记这些看来无用的东西,却不知,是她这些年应用了所学,还是,她的所学造就了这些年。
因果相生,虽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际遇,却终究还是有其本因的。所谓命运,其实是自造的,亦或是,他人设计。
行军打仗,方法诸多,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二则分而破之,最下下策,才是攻城。南国此次来兵自是从云贵领来的兵马,带兵的,乃是云馨公主,窦惜琴。
惜琴此番领的兵并不多,只比蜀国守军多一两万,但到底是优势,若真是急火猛攻,真取下锦官城也说不准。可行事向来猛烈直率的惜琴此次却卖足了关子,已然大军压境,却一动不动,不攻城不放箭,只是在离着城墙二里远的地方驻扎了军营。
卧榻之处多了千军万马,自然不自在,对于尚毓尘而言,一想到王都外驻扎了数万南国兵,便如同鲠骨在喉,芒刺在背。杨枫灵只是嘱咐守好东城,并不做其他安排。
仿佛,双方都在等着什么。
清早就有人传报城外的情形:“阵前有个女子在弹琴,已经弹了一个多时辰了。”
杨枫灵头戴笠帽,放下了眼前的面纱,缓步登上了东城城郭,远远地向护城河外的那片空地看去。她近日现身人前都得遮着容貌,免得日后恢复皇族身份时被人看出端倪。
尚毓尘好奇地走到枫灵身畔,拿了望远镜来,仔细打量那空地上弹琴的女子。
弹琴的,是个眼睑外挑,一双明眸像极了狐狸的红衣女子。尚毓尘自然认得。
实在是隔得太远,听不真切,只能借着偶尔拂面的秋风听清一两个曲调。
尚毓尘轻轻啧叹:“果然弹了很长时间,指头应是流血了。”
话音未落,手中的望远镜已然被人夺走,尚毓尘抱起胳膊,玩味地倚着城墙看杨枫灵慌张地调整着望远镜。
在琴弦上舞动拨弄的双手确实隐约带着殷红血迹。
仿佛感受到了遥远的注目,惜琴抬起头朝着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枫灵忙放下望远镜,把头别向他处,扶着城墙的手轻轻颤抖着。惜琴却没看出什么来,又把头低了下去,继续弹琴。
“不用藏这么严实,她看不到你的。”尚毓尘打趣道。
许久,枫灵才慢慢把头转了回来,手汗津津地摩挲着灰色的墙沿,用力甚狠,仿佛要将自己的手也弄出血来一般。
目光对接处,自有看不见的电光石火。清风拂动了面纱,尚毓尘眼见得枫灵素来清明的眼神越变越浑,顿时心中生出许多不祥预感来。
还未等她警告,身边就没了人影。杨枫灵一把扯下纱巾,高声喊着“开城”,说着转身快步下了城郭。尚毓尘下意识地出手去拦,可是哪里拦得住。她只得板着脸一边提着裙裾小步跟着枫灵,一边怒骂着“不许开”。
头戴铁盔的“烈风”一直在城门口不耐烦地刨着地面,还有十几个台阶时枫灵没了耐性,径直飞身上马,猛提了马身,向守城的士兵斥道:“开城!”
紧跟其后已然气息不继的尚毓尘气得柳眉倒竖,扶着墙怒声呵斥:“不许开!”
一个是郡马,一个是郡主,听谁的,都是麻烦,守城的士兵一动不敢动,“烈风”暴躁地走来走去。
尚毓尘施施然走下阶梯,怒嗔道:“你自己的苦心经营你想毁了我管不着,但我尚家的兵岂是让你白白拿去送死的?”
枫灵只觉得门外的琴音渐渐变得若有若无,便又焦虑地看了看城门,转过头一扬手向尚毓尘扔了个封死的锦囊,沉声道:“锦囊里写了后招,我不是不回来,只是此刻必须出去。”
尚毓尘捏了捏手里锦囊,觉着其中确实有纸条,不由得合计了一下,打算拆开来看。
枫灵皱眉道,“所谓锦囊妙计,自然要等需要时打开。”
尚毓尘恶狠狠盯了她一眼,心中矛盾,却终于还是扬了扬手——“给她开门!”蜀国向来敬重诸葛家,面对这个喜欢玩武侯花样的杨枫灵,她到底还是既敬且畏。
黑色城门缓缓开启,“烈风”踏着步子冲了出去,直奔阵前抚琴的女子。
此刻惜琴十指割破,已是鲜血淋漓,却仍然拨弄着五弦,神情专注,哪怕是余光扫到城门大开,也不为所动。昔日她弹奏北曲,是为了撼动三军,今日她阵前挥弦,只为唤出那一个人。
“烈风”小步向惜琴跑去,枫灵喉间一哽,自怀中取出了玉笛,轻轻放在了唇边,摇曳晃动的流苏上,仍是打着不少结。
悠扬却低郁的笛声在阵前响起,与琴声悄然相和,入了耳,也入了心。
嘚嘚的马蹄踏过了迟迟落下的吊桥,清亮的笛声伴着深秋枯黄的萧风飘过漾着清波的护城河,卷起几许落叶,越过重重阻隔,才抵达了耳畔,拂过了垂在眼前的发丝,隐隐约约嗅到了熟悉的林木清香。
南国将士全然不懂眼前情景,个个只是目瞪口呆。惜琴未下命令,他们不敢妄动,不敢进攻,更不敢放箭,生怕伤了公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吹笛的人离着公主愈来愈近。
琴音戛然而止,惜琴抬起头,目光顺着雪白蜀锦的下摆到了腰际,掠过胸口,滑过下颚,攀上脸颊,对上了另一双眼。枫灵将玉笛从唇边移开,自马上跳了下来,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低头望着她的眼睛。分别近三秋,彼此依然是那双熟悉的眸子。
明明分离了那么久,却好似从未分开过。或者说,就算分离得再久,再怎么告诉自己已经放下,却还是在重逢的那一刻,卸下所有伪装和防备,一败涂地。
惜琴缓缓起身,目光始终与枫灵平视。
两个人互相望着,不说话。
枫灵忽的想起了什么,忙从怀中掏出手帕和伤药,拽过惜琴的手,纤细的眉头紧得好像无法抚平。
惜琴由着她为自己拭去血迹,上药,止血,包扎伤口,忽的幽幽开口道:“苏诘,是你杀的么?”
枫灵连连摇头:“不是,怎么会是我。”
“果然,是我误会你了……”惜琴心里酸楚,又问道:“你想拿回你失去的东西么?”
枫灵神思浮动,忽的想起了杨尚文画卷上的苏若枫,黯然道:“失去的永远都拿不回。”
惜琴把头别向一边,嘴唇轻轻抿起来:“你会对南国下手?”
枫灵没有过多解释,简单答道:“会。”
眼里已满是泪水,鼻尖酸涩之意阵阵袭来,令人难过,惜琴看着枫灵认真为自己包扎的侧脸,诘问道:“我伤了手,你便如此紧张,若是我伤了心呢?”
枫灵手下一顿,显然被问得一愣。她小心将手帕在惜琴手上系好,抬起头缓缓道:“我从来不希望你受伤……我从未立意要伤你。”
“可你一直在这样做。”
“对不起。”
两个人默默对望,把锦官城和云贵的数万士兵都晾在了一旁。
尚毓尘在城墙上背着手走来走去,犹豫着要不要叫人收了护城河的吊桥,让那姓杨的自生自灭好了。她想起了方才杨枫灵给自己的锦囊,忙拆开来,看到了其中早就准备好的纸笺。
舒杰领将军职,随惜琴领兵至此,本是听惜琴的令压着全军留在营地,到现在,终于看出了不对劲来。他眉头一皱,立刻下令士兵攻城。虽说窦胜凯让惜琴领兵,可舒杰毕竟是带了云贵府士兵多年的少督抚,说话自然有分量,顿时南国阵营响起了攻城的击鼓声。
杨枫灵忽的揽住了惜琴的腰,抱着她上了马,轻轻扳了扳“烈风”的左耳。
“烈风”扬蹄一声长嘶,三步两步蹿进了树林不见了。南国士兵反应不及,派人去追时,竟找不到黄马半点踪迹。
“个龟儿子!”尚毓尘咬牙切齿,将纸笺揉成一团,狠狠踩了两脚,连忙令人收吊桥,关城门。
信上只有八个字——“容偷三日,苦卿守城。”
【第十一章·天下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