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见她反应如此大,尚毓尘讶然道:“是你回来那天白日里智彦送过来的,说是给你的,这几日你闷着自己,我便忘了这个碴儿。”说着,她放下鹿皮毯子,站起身,走到枫灵身边。
枫灵脸色青灰,目光泠然,直勾勾地盯着匣中的物事——那匣中静静躺着的,正是她三年前放在爱笙那里的青锋剑。
尚毓尘不明就里,从旁赞道:“模样很是漂亮,似乎是把好剑。”
枫灵犹豫了一阵,终于深深吸了口气,迟疑地伸出手去,从匣子中取出青锋剑,拿到眼前仔细打量。九龙盘结剑身,天青玉石剑柄,玄铁精制,自然是好剑,枫灵曾持有这剑三年,对它熟悉非常。拔剑出鞘,细查剑身,已然看不出断口了,想必是请了上好的匠人,千淬百炼,高温催化玄铁,重融断口,不懈修整,方才将断剑复原成原来的模样。青色锋芒隐隐映出了枫灵的面孔,她看到自己的脸神色冷峻,眸色淡然。
尚毓尘好奇地打量枫灵的神情,不知她想着什么。枫灵盯着青锋剑,动也不动,声音冰凉得戳人心窝:“你与智彦通了消息,说我带惜琴跑了?”
尚毓尘一愣,答得飞快:“没有。”
枫灵侧过头,缓缓看了她一眼。
尚毓尘扬起下巴,直直盯着她。
枫灵把头转了回去,手腕旋转,将剑刺向虚空,纵身跳出廊下到了庭中,挽了个剑花:“也罢,他们到底会知晓。”话音落下,左手一扬便将剑鞘向尚毓尘扔了过来。
尚毓尘退了几步,接住了剑鞘,方才感觉这剑鞘扔得轻飘,不带后劲,她这一退,便退到了枫灵剑势之外。
枫灵眉峰陡落,太阳穴处隐隐跳动,她高声一咤便弧步前行,弓步穿剑。
尚毓尘不谙功夫,但见多了舞剑,也识得品评。不同于往日所见的刚猛剑势,枫灵的剑柔软灵活,但气势不亚于人。她只看得眼前身姿翩飞,枫灵带剑劈砍刺杀,势若蛟龙,回身转势时,衣袂飘摇翩跹动人,剑势密匝处,如飞云流水,穿连不断。
雨后的空气湿润而干净,漂浮着的细小水珠悄然沾满了剑身,又随着剑身的挥舞四散开来。
手上自是转腕挥洒,画弧平刺,不在话下,脚下步伐亦是步步紧随,腿势更是时时变化,时而外摆迈前,时而里合高摆,如海浪翻转。回身刺剑时,宛如踏浪望月,虽剑势清冷,却美不胜收。
尚毓尘冷眼旁观,心下忖度:枫灵身姿窈窕,如此舞来自是好看,若是和人对打,未必吃亏,却看来总嫌太软了些,不过她学的是道家剑法,又是女子,柔些未必是弱势。尚毓尘这么想着,刚扬了扬眉毛,便发现枫灵剑势变了。
枫灵脚下不再走虚步,步步弓步直行,剑身亦不再随手腕用力蜿蜒偏转,招招变刺为砍,大开大合,剑势凶悍,到了最后,干脆无形无法,举剑便砍。
她原是在园中空地挥舞,此时已到了林木旁边,便将园中古木当做了敌人,肆意劈砍,剑剑斫声骇人,木屑四扬,水珠四溅,每一下,都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
尚毓尘原以为枫灵只是砍两下便完了,没想到她砍到手上虎口震裂,鲜血直流,可还是执着地砍着。尚毓尘终于看不下去了,转头示意了一下,玄令史刀身出鞘,左手持刀,上前压住了枫灵正毁着树木的剑锋。
还没等他开口劝阻,枫灵已经抽剑回防,转而变防为攻,直向玄令史刺来,剑到身前,又变刺为砍。玄令史不便还手,刀刀只是防御。
眼见得玄令史将要被逼到角落,仍是不还手,而枫灵魔怔一般地砍着。尚毓尘猛地上前,推开了玄令史,站在了枫灵高扬的剑锋之前。枫灵大吃一惊,但收剑不及,剑锋垂直落下,青色锋芒在日光照射下在她脸上反出一道半月形的亮光,长剑带起的气流拂动了尚毓尘的额发,险些擦过她的鼻尖——停住了。
尚毓尘不自觉地合上了双眼,枫灵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自己正用剑指着尚毓尘,忙收了剑,挽在身后,蹙眉道:“你干什么?!”
尚毓尘醒过神来,上前捉住她的手腕,喝问道:“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干什么?!”
“练剑。”枫灵把头别到一边,不看她。
尚毓尘把她提剑的手扳到胸前,指着她已经裂开的虎口,鲜血淋漓处,皮开肉绽,触目惊心:“你这是想练剑?还是想废掉自己的手?”
枫灵气息不继,气喘吁吁。她调整好了呼吸,方才从尚毓尘手中拿过剑鞘,把青锋剑收了起来。
尚毓尘吩咐人拿了伤药过来,递给枫灵:“本郡主懒得做你的老妈子,自己搽!”
枫灵沉默接过药瓶,给伤口上药,随手把青锋剑给了尚毓尘。
尚毓尘拿过青锋剑,□□看了半天,咕哝道:“这剑好大本事,让你发了这么半天癔症。”
枫灵侧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不怪它——”她瞥了一眼青锋,“不过它不是什么好兆头,你帮我把它收好,能不让我看到它,就别让我看到它。”
见尚毓尘一脸迷惑,枫灵也不挑明,只是苦涩笑笑,背过了身,负手踟蹰着回了书房。
尚毓尘看了一眼手里的青锋剑,把它放回匣子里,看着枫灵藏在光线死角处的背影一时无话。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的觉得,杨枫灵,有些可怜。
此事过去之后,杨枫灵倒是振作了许多,不似刚回来那几日那般颓靡,又恢复了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精气神。
时光如梭,转眼间南国太子窦怀已然从东瀛撤军回国,数十万大军乘风破浪,颠簸困苦,其中艰辛不用赘述,而窦胜凯在国中也未曾有半刻清闲,征兵储粮,调兵遣将,只等整合兵士,伺机而动。
枫灵并不急着防范窦胜凯,毕竟其所在之处山水迢迢,便是他一路北上,直奔洛阳,凭着北国各州原有的守军,也需得打上一年半载。如今,枫灵所关注之事,便是如何把已如囊中之物的齐恒一举吞掉。此时齐恒军队困在秦州已经有一阵子,重整演练,堪堪有了规模,正是生变之时了。最最令人担忧的,怕就是他们与窦家通了消息,齐窦再度联手,便没那么好对付了。
洛阳处,杨纪政也秘派手下,紧锣密鼓地收服各州太守,征兵练兵,虽是已然以民军自立,却到底用的是蜀国的兵,受原本蜀国将领所控,也是掣肘之处,所幸齐恒的神机营留下不少重型军械。田谦持枫灵手书信函访尤晋,拜其为工部尚书,更新火器,重建隶属杨氏的神机营。杨纪政多次致函枫灵,道多事之秋,要她回京相助,枫灵却好似早有谋划,仍是守在蜀国,只是向杨纪政要了十名青衣卫,留在身边驱使。
一大清早,桃花寨又传了信来,只是这回,将消息送到王府的人是楚生,还带着自磨的茶粉,说要与杨尚二人品茗。
尚毓尘近日里除了政事,便是研习茶道,见到新鲜事物自然欣然领教,楚生掏出自备的茶筅铜壶,有模有样地点起茶来。
点茶乃煎茶之流变,需经烤干研碎,以石磨研磨,沸水冲泡不断以茶筅搅拌七次,直至打出白沫,汤中茶碎不坠不沉,才可连沫一起饮用。虽为糊状,却无粘稠之感,顺喉而下,只觉得满口茶香,味道苦中带甘,清心润肺,回味悠长。
枫灵生在儒士之家,点茶之事并不少见,便不去掺和,兀自展开楚生送来的密信,看着看着,不觉轻轻颔首,绷紧的唇角也放松了,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她看完三封传报,已是满脸笑意,看得出事情顺利,正中下怀,她屈下三个手指,算了算日程,立刻唤来了四五个青衣卫,低声嘱咐起来。
正吩咐着,尚毓尘上了近前,将温热的茶碗塞到枫灵手中,枫灵一愣,这才意识到这么半天工夫,楚生已经将茶点好了。她立刻打发走了那几个青衣卫,笑吟吟地回到桌前,低头打量茶碗中的茶汤,只见一片碧绿色泽柔和,浮光雪沫,晶莹润泽,看着便十分舒心,她不由得赞叹道:“‘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古人诗中的茶意,我今儿个才算从楚先生手中瞧见了,实在是幸甚。”
尚毓尘眼角余光仍是看着那几个青衣卫风风火火地离去,一时狐疑,正要起身派人跟踪,却被枫灵按住了手腕:“楚先生难得一展身手,郡主还不趁热品尝一下?”尚毓尘顺着她的力道回头看去,见杨枫灵虽是笑得云淡风轻,但自己手腕传来的压迫实在是叫自己不敢轻举妄动。她大抵猜到了几分,气鼓鼓地落座,捧起了茶碗。
楚生对双方的僵持仿佛视若无睹,只是笑嘻嘻地将茶汤又倒满了几个茶碗,呼唤二人快点品尝。
枫灵喝了三碗,连声称赞,就连本是有些不悦的尚毓尘也舒展了眉头,现出一副舒心模样来。
正在此时,王府侍卫上前禀报,说是有人求见郡马。
枫灵和尚毓尘相视茫然,见对方都是不知情,想了想,便让尚毓尘先去看看来者何人。
不多时,尚毓尘带着一个高高大大的黑衣青年到了枫灵近前,看见来人,枫灵一愣:“田谦,你怎么来蜀国了?”
见有外人在场,田谦客气恭敬道:“那十个青衣卫都是新门人,老爷怕他们不够机灵,你在这边没有贴己的人,故而派我过来保护相助,省得三天两头没了踪迹,有什么事儿还得自己亲自跑。”
听得父亲关心,枫灵心头一暖,正要答话,一旁的尚毓尘已然拍手称快:“说得好说得好,你家主子动不动就留个纸条留个竹签就跑得无影无踪,哪里是可恶,简直是可恶!”
枫灵微微侧过脸,轻咳几声,一伸胳膊指向茶桌:“来得正巧,楚先生正在此点茶,你一路奔波,喝杯茶暖暖身子。”
田谦拱手谢过,却没有落座,而是将枫灵拉到一旁,取下背上背负着的红木匣子,交给枫灵,低声叨咕:“师妹,这些是带给你的。”
枫灵一愣,背过楚尚二人将匣子打开,展开其中一卷掩得不严实的,一不小心惊得半张了嘴:“你哪里来的这些画?”
“洛阳的流筝宫里,最近老爷操心的事儿多,宫里防不住偷盗,我怕看管的人不仔细给弄丢了或是弄坏了,所以——”田谦有些局促不安地挠了挠头,“——干脆带过来给你。”
枫灵无话可说,好一阵子,只蹦出两个字来:“多谢……”
田谦嘿然一笑,又挠了挠头:“欸……好像还有什么事要告诉你,我有些晕乎,记不清了。”
枫灵道了声辛苦,与他寒暄闲扯了几句,田谦看得出她心不在焉,嘿嘿一笑,拱手告罪,转过身到楚生旁边喝茶去了。
枫灵入了书房内室,把匣子倒扣在案上,竟然也堆出了一座小山,不禁感慨,神思便飘远了,倒是不知何时尾随她进了内室的尚毓尘大大方方上前展开画卷,赏看了起来,枫灵在一旁发呆,便没拦着她。
“这都是你画的?”尚毓尘明知故问。
枫灵沉默地点了点头。
尚毓尘赞道:“淡墨晕染,铁线勾描,神情细致,根发看得清清楚楚,确是画得不错。只是——你这观音画得少了几分空灵,多了几分人味儿——欸,这观音的脸——”
枫灵顺着她的话头答道:“是怜筝的脸。”
尚毓尘一声轻笑,摇了摇头:“啧啧啧,你如此六根不净,亵渎仙佛,也不怕下地府?”
枫灵醒过神来,辩道:“所谓普渡众生,众生平等,又说四大皆空,无色无相,画画而已,画成谁的模样,佛祖又怎能怪我?”
尚毓尘撇撇嘴:“不与你争辩——这是——全身的画像?”
“这是晚些时候画的,在汉中。”枫灵早知莲儿因机缘跟着怜筝,却不知她将这画也留在了流筝宫,忙凑上前去,忽的瞧见了怜筝的题跋,顿时眼角一跳,忙侧身张开双手撑着画卷,皱眉细看了起来。
那副长约五尺的画像旁题着怜筝清秀的字迹——“画尽观音难成佛”。
短短七个字,却叫人不胜唏嘘,便扯得人心跳都慢了几拍。
尚毓尘仔细比较了一番,又想起前阵子枫灵囚于布义阁时画的画,由衷评价道:“你的画,是越画越省练,却也越画越真切了。”
枫灵眼神未动,只是盯着那七个字,口中答道:“由简入繁,再由繁入简,是个过程,世事皆是如此。”
“也未尽然,”尚毓尘揶揄道,“你怀着最简单的心思与她相识,渐渐变得复杂,而后,越来越复杂,怎么也简单不回去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枫灵自然而然地收了画卷卷好,神情如常,洒沓坦然:“到最后,都会变简单的,现在仍是复杂,只是时候未到。”
尚毓尘笑着摇头:“你呀,要多久才算到了时候?”
枫灵把画放进木匣中封好,眸子一沉:“我也不知道,也许,我经历得还不够多。”
尚毓尘好奇地打量她的模样:“还要经历多少?难不成还要让自己死上一回才算经历得多?”
枫灵平和的面容上露出些许苦笑:“——说不定。”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眼。
尚毓尘但笑无语,这才细细琢磨起了那一句“画尽观音难成佛”,许久,她忽的苦笑叹道:“哎呀呀,杨枫灵,我头疼。”
枫灵皱眉,关切问道:“你头疼什么?”
尚毓尘摊开手:“你既然两个都心疼,又何必整这么多事情出来?”
枫灵一愣,过了会儿反问道:“若有一团麻线,最快的时间解开来,该如何做?”
尚毓尘想也没想:“快刀斩乱麻。”
“话说得好,”枫灵频频颔首,却又换了副正经脸色,“可你下得了这个手?”她见尚毓尘不说话,转过脸去,低声道:“我现在满心盼着速速解决,又满心盼着不要面临刀兵相见——你不是我,你怎么会知道我心乱如麻?”
尚毓尘白了她一眼:“我不明白,又是怜筝又是惜琴,你这份多情和那些花心的男子三妻四妾有什么区别?”
“惜琴对我而言,是个人,是个女人,”枫灵伸手轻轻抚着画匣,和声道,“而怜筝之于我,正如此画之于我,可观可触,却终究不能相拥。”
“一个是深入骨肉的缠绵,另一个是不可轻慢的憧憬,”尚毓尘叹道,“驸马爷,如此解释,可还合意?”
枫灵不语,回想着怜筝手书的那七个偈语一般的清秀小字,失了神。她努力摇了摇头,把画匣扣好,小心收了起来。
她并不知情,田谦忘了告诉她的事是,彼时彼刻,她画中的怜筝公主,已经离开了白云山,前往秦州军营,与她的哥哥齐恒商量平乱事宜。
【第十三章·画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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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画未比较长,两万字打底,三万字可能还多,为了保持完整性所以一直想着把整章梗概码好了再开始发,明天外文史期末考试,莎士比亚保佑,卢梭保佑,神灵庇佑,阿弥陀佛,考试后心情好的话后天贴一万字。
第十三章画未主角是怜筝。。。但是尚郡主的戏份比较重。。。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月还有四场考试,七八篇论文……学年论文什么的最讨厌了……
眼泪汪汪地去吃晚饭,晚上继续写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