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腰带上如今已甚简单,除了一枚楚氏皇族的墨玉挂配,便只剩了她这个小荷包。好像也接受了她骨子里娘里娘气的现实,并未对那寓意多做思想。
小麟子悄悄舒了口气,听了他的话就笑。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啊,整齐而洁白的小贝齿,眸瞳剪水弯弯,倘若不是那太监帽扣着她的脑袋,俨然是一个十岁的小美人儿。
楚邹从未见过小麟子这样笑,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等自在的纯澈的笑。而从前她都是耷着脑袋一副小奴才相。他不自禁看得有些错神,并觉得心里隐隐哪儿在痛。
她想他怎么就偏偏是个太子爷呢,他也想她为何就偏生做个苦命的太监。
院子里风雪纷飞,吹得烛火袅袅摇曳,气氛好像就此纾解了开来。楚邹勾了勾唇:“出宫后,遇见门前挂幡子不写字的客栈别住,那里头是讹钱害命的江湖黑店。若是有瞎子找你算命,也千万别跟过去听,他若对你说马上有个灾,前头必定就有他的伙计设了套儿在等你。乞讨的分三种,三五成群的小孩儿别给钱,给了便顷刻招来更大的一窝蜂……”
小麟子静静地听着,对那宫外头的世态充满了稀奇,听完问:“太子爷怎知道那样多?”
楚邹容色有些窘,板着脸应:“你出去后自然也就晓得了。”
小麟子便猜他头回出宫一定也没少上当,又捂着嘴吃吃地笑。她今晚上笑得可真多,要出宫了心境不自觉地放松,自己也没觉察现了女孩儿的举止。楚邹频频地抬眉把她悄看。
忽然一阵夜风吹进来,寒意呛得他胸腔咳嗽。真是瘦了,原本俊美的脸庞越发如玉雕琢,肩膀也现出清减的轮廓。小麟子看了心疼,揩起桌上的帕子给他拭嘴角。他起先还躲着,但那柔软的手指抚上他少年的脸庞,他后来也就由着她擦了。
靠得近了,可闻见她抵在肩侧馨香的呼吸。楚邹便说:“怎就叫你偏生做太监呢?”
空旷的宁寿宫场院里风雪窸窣,小榛子只是远远地立在廊檐下,像一尊无耳无目的石雕人像。
后来不晓得怎么就咬了她的唇。那黄花梨六柱龙纹架子床下,他长条儿的仰躺在锦褥上,本是叫她兜着脚取暖。他的脚生得也清贵,如他的人一样叫人思慕,小麟子把它抱在臂弯里暖着。怎么暖着暖着就被他调转了个方向,翻去前头抱着了。
握着她的手腕,让她用绵软的手心在他的脸上乱拂,就如同八岁那年坤宁宫景和门下的雪地、圣济殿里清寂寒凉的光阴,只是享受着那种放纵的空茫与痛的折磨。
楚邹说:“用力点。”
又说:“你出宫就有家了,你主子却没家。这宫里它就只是座宫,它不是我的家。”
小麟子不知道怎么安慰:“太子爷在宫里要身体康健,奴才等着主子爷登基了名扬四海。”
他抓着她的手只是用力拂着脸,如同听不见、睁不开眼,少年俊美五官迷离陶醉。忽然她的手够到他的唇边,他便张开嘴去咬。他咬得很轻,咬住了即刻又松开,等拂回到他的唇边他又咬住。似被小狗儿磨牙的痛和痒,小麟子的心怎就怦怦地跳不停。
昏黄的光影中,她趴在他肩头,俯视着他精致的嘴角,后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轻轻把自己的嘴儿覆了上去。微有些甘醇的涩,转瞬即离的爱眷。他已是将要十五的年纪,就如同邻家的美男儿,成长的变化总叫小妹迷离。她轻轻地舔了一下,顷刻又轻轻地移开。本以为他不会察觉,但那湿甜柔软岂与手感一样?楚邹蓦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切齿冷哼:“找死。”
小麟子的脸颊顿地就烧红,她亲了他嘴了,她正欲起身赶紧往外跑,楚邹却已把她小鸡一样提住:“敢摄本太子的头一次,该仗毙的奴才。”
自幼天马行空爱思想,四岁起就把那个看得有多庄重,心中恼火被她破坏如何却又新鲜。少年也坏,他一晚上都把她错视女孩子了,寻什么借口。笨得要死,把牙齿碰得咔咔响,那感觉其实并不太美妙,彼此沾上了却放不开。繁复刺绣的山牙海水帘帐下,两个人,他麻木着被众生摈弃的孤独,她怜恤他,因咬了他的嘴而将他从此记挂。就如同最初时候,一开始就是舔指尖的相遇,如今又以舔嘴儿相别。
真是不该相见呐。不相见便能相安。
万禧就是死在了那天晚上。
陆安海从魏钱宝那里唠嗑回来,遇见给寿康宫送膳的张太监闹肚子,托陆安海替着跑一趟腿儿。都是宫里共事多年的老兄弟了,陆安海左右最近也跑了好几趟,也就答应下来。戌时上头去御膳房拿宵夜,看到桌上的七八个百果糕粒子,想起最近万禧总念叨着要吃,就给顺手带上了。
结果万禧吃下去,没二个时辰就听说七窍流血了。彼时皇帝正与锦秀在一起,寿康宫里的奴才跑来汇报,惊得锦秀衣裳险些都没扣好。万禧是已故隆丰帝的皇后,这当口边疆局势正紧张、齐王百般寻着噱头虎视眈眈,忽然死了可是件严峻的大事。楚昂当场便甩了锦秀迎风而出。
送去做夜宵的几盘菜都没问题,之所以在二个时辰后才死,是因为万禧临睡前忽然又动了食欲,把剩下的一个白果糕吃了半颗。老太医在那吃剩的半颗里查出了砒石,东西是陆安海送的,东厂番子循着陆安海的线索一查,便在魏钱宝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包砒石。
这原是吴全有给陆安海开的治风湿骨痛的外用偏方,叫魏钱宝帮着弄点药,用了多少年没出过事,哪儿想临出宫了却整出这么一桩。宫中对于砒石的使用和经手都有严格禁令,魏钱宝身为御药房直长却私自窝藏,陆安海的解释不起作用,司礼监命人把他二个当场关押了起来。
又查出那百果糕粒子是小麟子做的,结果到处找不着人。找到楚邹的宁寿宫,透过朦胧的纱窗看见太子爷榻上一幕,大奕朝对于皇子和太监的乱可是大忌讳,吓得没敢声张打扰。命人扣着小榛子不让动,忙不迭地跑去报告了楚昂。
彼时西六宫人影奔走,足尖来去仓促,太子东宫里却氤氲静谧。两个人咬了一会儿便累了,气喘吁吁地对看着。因为生涩笨拙,彼此都被咬得破开了皮,唇边上还沾着湿津的口水。那是楚邹头一次和人咬嘴唇,看着小麟子彼时的模样,太监帽儿掉在地上,露出檀木簪子绾起的乌亮发丝,底下是一张娇赧的脸颊,眸瞳那样爱慕地看着自己。他几乎难以想象这会是一个太监的五官与眼神。
和宫里的所有太监都不同。太监们都有淋尿的毛病,下头兜着厚毛巾,时不时就得去更换,越老越严重。她身上的却都是香,她的谈笑举止也无一处不似女孩儿。楚邹后来忽然灵念一闪,就想再掀开小麟子的袍摆看看。
但是却已经来不及。
才欲伸出手,她已把袍摆紧闭,紧接着垂沉的帐子被一气扯落,然后引入眼帘是父皇盛怒的一张脸。
一切的回忆便像在那里定格了,过后再想起只剩下小麟子被拎走时的瑟瑟惊恐,还有父皇煽在自己脸上的一掌刺痛。耳畔嗡嗡作响,听见他从薄唇里吐出一句:“混账,这就是你给小九做出的榜样?”
那样的伤,一句话把他多年的崇仰决断。后来又听说烧了一场熊熊大火,次日从火堆里抬出一个十岁孩子烧成炭的僵尸,只是楚邹彼时已开始长达半年的禁闭,他连小麟子死时的模样都没能看到。那荷包上麒麟戴花,是雌是雄,始终留给他一个无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