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行首的语气突然变得没落。
“行首何出此言,大家伙可还仰仗着行首呢。”
另一个丝商说道。
金行首摇摇头:“大家伙抬爱,老朽无能啊。老朽今后挡不起厂丝了,也奉劝诸位熄了逆势而行的打算。”
听到金行首竟然放弃之前大家约定的,坚决不买厂丝,不跟机器缫丝厂为伍的约定,顿时几个在抵制厂丝受损最严重的丝商不干了。
“行首,当初大家可是听了你的倡议,才发起抵制的。虽不敢说让那些洋厂无丝可卖,可也让他们只能跟洋人做买卖。今天你说你不挡了,这算什么?”
金行首看到几个气急败坏的后生,却也不发怒,也没法发怒。
叹了口气道:“这以后啊,不止是缫丝要用机器,织稠也要用机器了。”
广州丝绸业,过去都靠手工,有丝绸作坊,也有一些织户在家里织稠,有的丝绸商人自己也办作坊,也收家庭作坊的产品,还有的是包买生丝给织户织稠,然后包销,总之这个行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什么界限。
但是一听他们还要用机器织稠,那么不管是办作坊前店后厂的大绸缎商,还是那些包买的小绸缎商,一个个也坐不住了。
“行首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让大家以后看着他们做大,大家一起等死吗?”
金行首摇摇头:“稍安勿躁,老朽经的风浪多了,但这一回的格外大,格外凶,听我一句,这回怕是过不了这个坎儿了。不想等死的话,就学着顺应大势吧。老朽已经交代下去,今后我金家也要开丝厂了,大家伙要想入股,老朽欢迎之至。”
顿时丝商、绸缎商都有些怒了,顾不得金老头几十年的积威,大声吵闹起来,有朝着金行首吵闹的,有自己之间争吵的。
有几个年轻的甚至要冲上来:“好一个不跟我们走了,抵制洋厂是你说的,到头来你却要去开洋厂,你今天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金行首的儿子也很恼怒,就要冲上去跟几个年轻商人厮打,金行首摆了摆手。
“交代是要给大家伙一个交代的。也要给官府一个交代啊。”
说着对那几个已经吓的不敢说话的差役说道:“之前的事情都是老朽一人做下的,跟在场诸位行东无干,老朽一人做事一人当。诸位请稍带片刻,老朽更衣之后就跟你们走。”
几个差役连忙拱手说请金爷自便。
他们只是南海县最底层的差役,虽然官府给安了一个候补官的身份,正经的九品官,但是知道这不过就是一个说法,跟过去的衙役又有什么分别,可是金行首可是能见皇帝的人,得罪不起。
因此今天金家来人突然主动来官衙自首,说请他们去拿人,他们还以为是美差,来了之后,聪明的他们早就察觉情况不对了,为首的已经决定,如果对方不配合,今天这人就不抓了。
商人们一听也不闹了,感情事儿没摆平啊,这些差役不是来吃席,是来抓人的,金老爷子把所有事都担了下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看到金老爷子在几个儿子的陪伴下,慢慢的走进祠堂中。
一刻钟之后,里面突然传出了嚎啕哭声,金老爷子的大儿子金广利走了出来,双眼通红的请各个行首和差役进去。
大家好像觉出了什么,没人敢说什么,老实走了进去。
他们没见到金行首,但是看到了一条摆放在神像后面的棺材,香楠木打造的厚实棺木,上面雕琢明细,十分上等。
几个儿子扶棺痛哭,而金老爷子已经躺在里面了,却闭上了眼睛,面色尚还红润,但却慢慢变白,这竟然是死了。
几个有头有脸的行首顿时就呆住了,原来金行首说不能跟他走下去,不是说不跟他们做生意,也要办厂缫丝织稠,而是说人生这条路他不走了。
差役也傻眼了,原来金老爷子说要更衣跟他们走,则更衣更的是寿衣啊。
金老爷子白手起家,到了四十才娶亲,五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大儿子金广利今年也才四十岁,但是金老爷子知道创业艰难,并没有因为老来得子而有半分松懈,反倒是希望儿子能守住他的家业,对老大要求格外的严格,其他几个儿子是有名的纨绔,可这老大却是有名的老成持重之人,早早就进入丝织行跟在老爷子的身边言传身教,已经能独当一面,除了金老爷子的茂记丝行外,还独自开了一家广记绸缎庄。
金广利也很伤心,但不像几个弟弟,他还能接人待物。
压着心中的悲愤,他一面向各个行首解释:“这棺材家父三十年前就准备好了,今天才用上。家父有遗言,今后金家子孙不在担当行首,以后锦纶堂就仰仗各位了。金家今后将办丝厂,绸厂,要是今后跟各位有个山高水低得罪的地方,还望看在亡父的面子上,大家能高抬贵手。不过若是大家有意入股,金家来者不拒。”
几个行首跟金茂才交情匪浅,说起来他们都是金茂才的后辈,很多都是受金茂才恩惠才做到如今的地步,加上突然目睹了金茂才从活生生的模样变成尸体,心中感到惊惧,此时都说着客气话,请金家节哀,还说赶紧给老爷子办了丧事才是正经。
金广利又跟差役们解释:“家父鲐背之年,说是不想还在这个年纪到公堂上走一遭,怕身子骨受不住,就先走一步,各位大人若是要拿人,活人是拿不走了,棺材可以抬走。”
差役忙说没这个道理,拱手就出了祠堂,他们心中暗骂晦气,本以为是一个美差,到这种豪商家中抓人,不但是一个露脸的事情,就是对方家人也得好生打点着,官府虽然禁止,但往往睁只眼闭只眼,这种钱还是可以收的,但没成想碰到这种事。
说身子受不住是假话,怕是这种大户人家看不起人才是真的,金茂才这种人,到了这把岁数,不想在刀笔小吏手里受辱,故意自杀的例子可不是这一遭,只是让他们哥几个碰上,就只能自叹倒霉了。
但心里还是有气,一个商贾之流,神气什么,真把自家当成官宦人家了,呸,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
差役走了之后,几个行首慢慢也镇定下来,知道了原委。
原来金茂才进皇宫之前,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打算跟皇帝当面据理力争的,怕恰连到家人,甚至将小儿子一房提前送到了香港。
从皇宫回来后,就交代了几个儿子,留下了遗言,不打算活了。这才一边请来锦纶堂的各个行东,一边还请来差役,同时几个儿子则穿着孝服。
棺材是三十年前就准备好的,寿衣也在十年前就备办齐全,而那杯毒酒则是入宫前就备好的,此时全都用上了。
行东们叹口气,说到底金老爷子还是为了大家伙的事情,才豁出去了性命,这件事锦纶堂不能不管,这不仅是金家的私事,也是锦纶堂的公事。
虽然金家不缺钱,但是大家还是决定,要给金老爷子分广大葬。不但全体行东都要来,跟锦纶堂有生意往来的丝户、织户能找来的也都要找来,说到底金老爷子给丝户们争取到了三年的养家银子,这功莫大焉,大到最后他们要给老爷子建一座祠堂,供后任奉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