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正在屋檐下专注的缝着一件夹袄。就连孟归进门都浑然不知。

    孟归走上前去，坐到母亲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针线放到一旁。握着母亲满是冻疮通红的手，说道：“妈，这么大冷天的。怎还做这些。”

    花白了头发的孟妈妈抬头一见儿子，慈祥笑道：“来啦。”

    分明是四十多岁出头的人，却显得那样老态，叫人不禁心疼。

    孟归笑道：“恩。来接你回家吃年夜饭。”

    说着，便是替她搓着早已冻冷的双手。

    孟妈妈笑道：“妈不冷。都年三十了。我还有几针就完成了。”

    孟归心心疼母亲。说道：“如今都买得到现成的衣服了。”

    孟妈妈固执的说道：“那怎一样。儿子穿着娘做的衣服。才暖和。阿归，让我做完吧。前几日犯头风，看来也就是等这一场雨了。”

    拗不过母亲，最终孟归在旁看着母亲一针一线的将那件袄子做完，试穿过后正合适。孟妈妈笑得像个孩子那么得意，说道：“瞧，还是娘做的好吧。外面可买不到。”

    孟归笑道：“那是自然的。走吧。天色也不早了。今日我来烧给你吃。”

    孟妈妈点点头，笑道：“都大半年没吃过我小阿归做的饭菜了。”

    两人一块儿坐上了黄包车。孟妈妈一辈子贫苦惯了。她想着走几步路就是到的，还要坐黄包车，责怪了孟归真是浪费。可心里却是得意的，自己的儿子总算是有出息了。说笑间，公寓也就在眼前。

    却在此时，黄包车夫一个急刹车。孟归赶紧扶稳母亲，关切的问道：“没事吧。妈。”

    口上说着没事，可孟妈妈亦是吓了一大跳。

    此时。在雨中的黄包车夫亦是语气不善，破口大骂，“哪儿来的人呐，挡在路当中干啥，赶紧给让开啊。”

    眼瞧着走几步便是要到了，孟妈妈嘱咐道：“就到这儿吧。咱娘俩走回去。”

    孟归笑着给了钱，便是首先下了车，给母亲撑起伞。却是从背后扑上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孟归显然一怔，手上的伞落下。正当孟妈妈扶着黄包车下车之际，眼前便是一个女子泪流满面的抱着自己儿子的景象。先是有些惊吓。随即，心中一想，却更多的是愉悦。

    而那突如其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与家中闹得不可开交的袁亭婉。

    孟妈妈赶紧拿起了雨伞，替两人撑起，慌张的道：“姑娘，怎么了。是阿归欺负你了吗？”

    可袁亭婉却怎都不说话。只知道大哭。

    良久，近乎昏厥的袁亭婉终于是被孟家母子合力的架回家中。此刻，她凄凄发抖，浑身都是透彻冰凉的气息。整个人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那样狼狈。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早就是哭花妆容，更没了半分血色。瑟瑟发抖的拉着孟归的手。固执的憋着嘴，任凭孟家母子与她说什么，怎都不愿开口说话。

    孟妈妈倒是责备起儿子来，可心中却是高兴的。大过年，竟有一个女子这样跟着儿子而来。这在她心中可是大好事。

    孟归却显得实在无辜，他低声的告诉母亲他与袁亭婉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只是昨日刚认识的陌生人罢了。就连朋友都算不上。可听到这，袁亭婉便更是哭得凄厉。那孟归唯有赶紧安慰。

    孟妈妈亦是识趣的说道：“你们聊。我去厨房给做点热茶给姑娘暖暖身子。阿归。赶紧给拿件干净的毛巾给姑娘擦擦。可别着凉了。”

    孟归苦笑道：“妈，我知道了。您去忙吧。”

    待到孟妈妈笑嘻嘻的走来，孟归这才舒了一口气。可却怎也挣脱不开袁亭婉那双死死握着自己冰凉的手。

    叹了口气，孟归无奈的问道：“袁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呀。”

    可袁亭婉却只是知道嘤嘤的苦，如今倒是傻呆呆的看着自己满是泥泞的脚尖，仍旧不讲话。

    很快，孟妈妈送来了姜茶，看着袁亭婉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流着泪，孟妈妈那是泛滥了怜悯之心。不分青红皂白。便是直接重重的巴掌打在了孟归的背上，说道：“你怎欺负的人家闺女！赶紧给人家道歉呢！”那活脱脱的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啊。

    孟归十分的无奈，心中泄了气，苦闷的解释道：“妈。我与袁小姐实在是不熟的。”

    孟妈妈没好气的说道：“不熟？！不熟人家能来找你哭成这样！混小子！混小子！”

    说着，便又是狠狠的掐了孟归几把。孟归脱不了袁亭婉那冰冷的手，是走也走不了，逃也逃不了。一下子显得十分窘迫。

    此情此景，却是把原本悲伤的袁亭婉给逗笑了。

    她赶忙解释道：“不是他，不是他欺负我。伯母，谢谢您的关系。”

    孟妈妈这才停下了手。温柔的笑道：“原来不是啊。那闺女。你赶紧把热茶给喝了。回头别感冒了。”

    袁亭婉寡然笑道：“谢谢伯母。”

    孟妈妈双手擦了擦粗布的衣服，笑道：“客气啥呢。我去做饭。”

    孟归却是着急了，说道：“妈。说好的，我来做。”更是尽力想要挣脱了袁亭婉的手。却不料，袁亭婉仍旧紧要牙关，握得死死的，怎都不肯放了孟归。

    孟妈妈却是皱眉。眼神略带暧昧的看了一眼袁亭婉，道：“你吵什么呢。陪姑娘说说话！”

    孟归无奈的看了一眼固执的袁亭婉。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孟妈妈此时已把门给两人带上，留下了十足的空间。

    屋内，只听得外头‘嘀嗒嘀嗒’响而未绝的雨声。空气中是有着潮湿的气味，混杂着一旁火炉中的木炭味道，时冷时热，叫人不太舒服。而更难受的，却是孟归。他看着袁亭婉一张苍白的脸庞。心中却无法轻松的起来。眼前这女子的身份，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的破公寓的。可又见她那悲伤的神情。但凡是个男人都会为之动容。

    细细一看。她的右边脸颊有些红肿。

    看着那碗仍旧冒着袅袅热气的姜茶，孟归叹了口气，说道：“袁小姐，先喝口热茶吧。”

    袁亭婉却是委屈的说道：“你有干净的衣服吗？我冷……”

    那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更是含着摇摇欲落的泪。

    孟归不再去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没什么好衣服。要不，你将就穿穿我妈的吧。我给你去找。”

    袁亭婉嘟着嘴点点头，楚楚可怜的样子。

    随即，又弱弱的说道：“谢谢你。”

    换了衣服，又喝了姜茶，袁亭婉仍旧是拉着孟归的手，不声不响，只是看着窗外。

    良久的沉默后，孟归试探的问道：“袁小姐，你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麻烦？我送你回家吧。”

    袁亭婉沙哑着嗓子说道：“我不要再回那个家了。”

    孟归觉得十分无奈。本是好好节日。却全被这位小姐给搞砸了。更何况，男女共居一室。即便他长相洋派，可内心还是固执保守的中国人，总是觉得不妥的。

    他规劝道：“过年总是要跟家人一起的。你不回家，能去哪儿？”

    袁亭婉却是理所当然的说道：“我在你这儿过年不就好了。”

    孟归无奈摇摇头，说道：“可我与我母亲一块儿。你也是有父母的，大年三十跑出来，他们总会担忧的。”

    袁亭婉气愤的说道：“他们才不要管我呢！你若是不收留我，我去找其他朋友好了。”

    说着。她那双大眼睛又是悄然无息的落下了泪来。她不去擦不去抹，就这样任由它滴落。

    男儿郎是最受不了女子家这样子无辜的泪水，尤其是孟归这样极具同情心的人。心一软，他妥协的说道：“好了好了。今日你就与我们一起吃饭便是。吃好了饭，我送你回家。”

    袁亭婉却是苦兮兮的笑道：“吃好了饭再说吧。”

    晚上是孟妈妈做的一顿家常菜。自然是比不得袁家那种大门大户。袁亭婉因很多原因交杂在一块儿，也没吃几口。倒是与孟妈妈聊的十分热络。孟妈妈一席饭间，一直在讲着孟归的好话，仿佛是要给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说情那般。袁亭婉红着脸，时不时的望向埋头吃饭的孟归。若不是这趟她走投无路想到来找这位昨日认识的威克汉先生。她怎都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在这样的人家过年。

    昨日半夜，袁太太离开自己房间后没多久。袁亭婉便是不甘心自己受的这一巴掌。便是想到了离家出走这一条办法来叫他们担心。她走去找了在上海唯一的朋友强尼。可没想到，总是向她示好的强尼却不是什么好人，趁着她睡着了，竟想占她便宜。慌张间，她又是重新逃了出来。只是，走的匆忙，就连大衣都没有拿。落了个身无分文的下场。随即，她想到了昨日好心给她指路的威克汉先生。她本能的觉得他是个好人。

    于是，好不容易打探到了沈卓航公司的地址。又从门卫那儿打听到了孟归的住处。这便是到了这儿等。一等便是两个小时。她心中焦急，如疯婆子那样拦下了每一辆过往的黄包车与汽车。好几次摔在泥泞里，正当她以为全然没有希望之时。却终于拦到了孟归的车子，竟还带着他的母亲。

    说实话，袁亭婉没想到孟归的生活境况与自己是这样的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穷人。她的生活圈子里是没有这样的人。可在孟归与孟妈妈交流之际，袁亭婉便十分肯定了孟归是个好人。她想，孝顺的孩子。总不会坏到哪里去的。顿时，更对他增加了好感。

    孟妈妈拉着袁亭婉的说，絮絮叨叨的说笑着：“阿归啊。从小就是苦。如今也算熬出头了。我们以前过年别说是整只鸡了。就连素鸡都吃不上。”

    袁亭婉淡笑着看了默不作声的孟归一眼，出其不意的说道：“伯母。孟大哥可有婚配？”

    “什……什么？！”

    那孟归与孟妈妈同时震惊。孟妈妈正在夹菜的筷子亦是吓的掉落在了桌子上。

    袁亭婉却是放下筷子，礼貌从容的笑道：“我是问，孟大哥可有婚配？”仿佛讲的，是多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样。

    孟妈妈这下总算是回过神来，憨憨的笑道：“没……没有。当然没有啦！闺女你的意思是？”

    袁亭婉自信的笑道：“伯母。我十分喜欢孟大哥。”

    此时，小小的屋子中。气氛却显得尤为怪异。少顷，孟妈妈呵呵笑道：“我没意见呢！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啊。亭婉呢，你爸妈可知道哇？”

    袁亭婉乖巧的答道：“我想先问过您。我父母那边，我会去同他们说的。”

    又是看了孟归。此时，他一张脸因震惊羞煞的血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袁亭婉的嘴边，扬起了一丝笑意。她想，她的感情应该是属于一见钟情。

    却才此时，孟归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颇有些心虚的说道：“你在说什么呀。”

    袁亭婉大胆的握住他的手，真诚炽热的说道：“孟大哥。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

    孟归却是慌忙甩开她的手，表情严肃的说道：“跟我出来。”

    “哦。”袁亭婉委委屈屈的答道。如个小媳妇那样乖巧。

    孟妈妈一直是处于兴奋的喜悦状态。她呵呵的笑道：“你们好好聊啊。”

    两人离开时，袁亭婉还特意冲着孟妈妈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孟妈妈更是乐不可支。她赶紧放下筷子，东拜西拜的，谢着祖宗，谢着神明。

    此时，孟归却是突然折返见到这副情景。无奈的说道：“妈。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孟妈妈却是皱眉说道：“赶紧去啊。你回来做什么。”

    孟归无辜的说道：“我来拿件外套，外头冷。”

    他自己穿了一件，又是拿了另外一件大衣。孟妈妈理解其中意思。又是一个人喝着辣鼻的小酒，竟是唱起了扬州小调。一个喜欢自己儿子的好姑娘，对自己儿子而言，是多么好的事情。

    屋外此刻仍旧风寒，只是大雨化作了连绵挠人的小雨。

    孟归将大衣递给了衣着单薄的袁亭婉，道：“袁小姐。你不要作弄我妈。她身体不好的。”

    袁亭婉却是一扬眉，说道：“我哪里是作弄，我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孟归无奈苦笑道：“别说笑了。你我昨日才认识的。”

    袁亭婉仍旧固执：“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喜欢你了。”

    孟归找不出理由。无奈的说道：“你才多大点呢。”

    袁亭婉却是颐指气昂的说道：“我都二十了。我就这么问你，我有什么不好的吗？我配不上你吗？”

    孟归赶忙说道：“是我配不上你。我……”

    袁亭婉仍旧咄咄逼人：“我说配得上就是配得上，除非……你是不是有欢喜的人了？”

    深吸了一口气，孟归点点头，冷静的说道：“不瞒你说。是的。”

    却不料，挑起了袁亭婉的心头之火，她大声的说道：“她有我漂亮吗？她有我年轻吗？她有我那么喜欢你吗？”

    孟归一时间竟是有些哑口无言。除了在报纸上能见到，他有多久没见到程小仪真人了？自离开中国到英国绕了一圈到如今回来，大半年了。即便自己再想，可她无意。那是十分明确的。

    良久。孟归苦笑，道：“袁小姐，不要开玩笑了。”

    袁亭婉却是严肃且固执的说道：“我袁亭婉说一不二。我不是开玩笑的。”

    又是一阵凉风。袁亭婉走上前去，又是想要抱住孟归。可这次，孟归首先闪避了身子，匆匆的说道：“吃晚饭我送你回去。”便直接自己回了屋子。他的脸色不好。

    袁亭婉从未被人拒绝过，此时却扑了个空。她一时间怔怔的站在原地。待反应过来。竟是放声大哭。

    本就是在意的孟妈妈首先听到了，赶忙跑出来，那袁亭婉一下子抱住了孟妈妈，大声说道：“孟大哥他要赶我走。我不要走……”说的那样凄惨，仿佛是肝肠寸断了那样。

    孟妈妈本就心慈，怎忍心得了。

    一咬牙。一边安慰着袁亭婉，一边说道：“他听我的！你留在这儿！不想走，谁也赶不走你！我做主了！”

    袁亭婉这才忽闪着大眼睛。说道：“真的吗？”

    孟妈妈用力的点头，坚定的说道：“恩！”

    袁亭婉这才破涕为笑。作为袁家大小姐。她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而孟归此时却十分苦闷。一方面是这突如其来粘人的袁亭婉。一方面是自己内心的感情事全被勾了出来。他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只知道，如今自己是骑虎难下，惹了个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