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好醒过来的时候,整个城市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乌云缀在天空中阴霾得如同一块密不透风的铁铅,阴霾下,急促的雨点打在医院廊前的芭蕉叶上,一声接着一声,沙漏般连绵不绝。
病房里没有开灯,宋好圆圆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好长时间,才终于缓过神来,伤痛还未来得及染上眼眸,她蓦然从床上弹起来,慌忙去抚摸自己的肚子。
眼中的泪还没有落下,墙上的灯突然被打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极其不适应,刚捂住自己的眼睛,林君那咋咋呼呼的声音便传到了她的耳边。
“唉,祖宗哟,你怎么坐起来了?手别扯,还扎着点滴呢……”
宋好的手被林君拿下来轻放到床上,她咬着唇抬起头来,苍白的脸庞上黑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林君,一动不动。
“祖宗,你睡傻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昏迷几天了?可急死我们了,尤其是骆……”提到骆冬明,
宋好眼眸一转,有几丝不善露出来,林君便讪讪地闭了嘴。她低头,看着宋好的手一直按着小腹,眉头轻轻蹙着,眼中闪着柔和的光辉。那种光辉是无意却又自动散发出来的,是属于一个母亲特有的,谁也学不来的,林君看着木木的宋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宝宝还在,你放心好了。”
那天宋好晕过去之后,整个医院一片鸡飞狗跳,她那样的身体情况哪里还能做手术?孩子算是暂时保住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我知道。”宋好的手一直在小腹上打转,她始终低着头,这几天昏迷,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惨白,现在已经近乎透明了,单薄得仿佛一眨眼,便会消失了一般。
林君摇摇头,不会的,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的,她拼命按下心中恐慌,扬起一抹笑容:“你感觉怎么样?饿不饿?头……疼不疼?啊……宋好?”
见宋好一直没有搭话,林君转头,看见她正坐直了身子,双手覆在小腹上,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窗外,一动不动。
宋好的病房恰好位于这家私人医院的一楼,有一个大大的阳台,阳台里里外外种满了翠绿的芭蕉,被雨水一打,滴滴答答地笼在夜色中。
而骆冬明便在这一片夜色中走来,他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紧抿着削薄的唇,一脸的严谨和肃穆,周身无形生成一股低气压,更加地让人压抑了。
林君看到匆匆跟在他后面的唐书妙辛辛苦苦地追上来,垫着脚给他举着伞,却被他回头无声地瞪了一眼,又怯怯地收了回去。
宋好仍然微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淋在雨中一身黑衣的骆冬明,除却在医院,无论在什么场合,他似乎衣着都这么的正式端庄,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在人前永远是一副完美无缺的样子,无论是现在,还是……小时候。
骆冬明察觉到了宋好的目光,蓦然停在原地,透过阳台的玻璃看到她的那一刻,犹如立春的临界,冰冷凛冽的双眸瞬间破冰,涌上许多无法言说的疑问、苦痛、内疚,以及……爱恋。
“腿这么长,是从肚脐眼就分岔了吗?宋好,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骆冬明原来是这么迷人哎,你发现没?”
在两人隔着玻璃深深的对视中,宋好的嘴角浮上一丝讥笑,她率先移开眼睛,转过头回答林君:“我早就发现了,不过是在二十几年前,我就发现了……”
宋好果然看见林君张大了嘴巴,她伸着手来摸她的额头,八成以为她在说胡话,宋好嘴上一笑,脸色更加苍白了。
“还有,君君,我恐怕还有一个名字,叫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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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冬明进去的时候就看到这样的场景,床上的宋好低着头,面色苍白却神色平静,床边站着的林君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嘴巴张得都可以塞得下一颗鸡蛋了。
“你……我……”林君有些磕巴,看到后面跟上来的唐书妙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地跑到她的身边小声地说,“唐医生,你们真得给宋好好好检查一下脑子了,她现在已经开始说胡话……啊,你拉我干什么……我……”
林君的大嗓门消失在门外,房间内终于只剩下宋好与骆冬明两个人了。
气氛明显地压抑下来。
宋好一直低着头,骆冬明的目光一直紧紧地定在她的头顶上,可是她如同赌气一般,低着头看着腕上的点滴一点一点地流进自己的血管里,像一条没有止境的小溪一般。
“我们谈谈,好吗?”僵持了许久,骆冬明投降了,他将手插入裤兜,紧紧盯着那个脸色苍白的人,率先开口。
“谈什么?”宋好没有躲避,她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骆冬明,嘴角浮上一丝讥笑,“哦不,应该说从哪里谈起?”
看到骆冬明的眼眸一痛,宋好嘴上的讥笑更甚了:“或者我们谈谈,我该如何称呼你?骆医生?
骆冬明?郑冬明?或者是……”宋好一低头,那个字便轻巧巧地挤出来,“哥?”
骆冬明的眼眸一震,暗涌出翻天覆地的潮湿情绪,不知不觉中,他的声音有些低颤:“你果然都记起来了,郑……郑好。”
在这个时候,她这样的身体状况,偏偏又记起了往事,这绝不是个好事情……骆冬明头疼地捏捏眉心,只要碰上了她,事情好像从来便不会受他的控制。
与骆冬明的激动相反,宋好的脸上是一片如水般的平静,她含着些许的自嘲,来回摩挲着腕上的针管,轻轻地笑着:“想起来又如何?忘记了又如何?”
那些往事突然间就那么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宋好突然间看清楚以前的自己,却恍如隔世。记忆中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得与她自己完全不能联系在一起,不,有一点可以联系在一起,无论是现在的她,还是以前的她,都一样地倒霉,一样地不受老天的眷顾,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一样地孤单……
这么想,还真是搞笑啊……
“不要笑了。”骆冬明走到她面前,低头垂眸,小心翼翼地将她搓弄歪的针管抚平,摆正,贴好
胶带,仔细地检查了好几遍后才抬起头来,直直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中却几乎带了渴求。
“宋好,我求求你不要笑了。”
“我为什么不笑?”宋好冷冷地看着骆冬明,情绪忽然间便激动起来,声音一点点地变高,“郑冬明,事到如今,我为什么不能笑?你以为事到如今,我除了笑还能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我吗?你不是想方设法地报复我吗?”出事前那天晚上宋好听到的话,现在清清楚楚地回荡在她的脑海里,李玫不是她的亲生母亲,郑占泽跟李玫有了婚外情才把她的生母刺激至死,还有……那些日子突然对她情绪缓和了的郑冬明,那样暧昧不清地亲近她,竟然是为了……报复?
“卑鄙!”宋好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看他一眼,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郑冬明,你真卑鄙!”
更卑鄙的是,当她全然忘记过去,以一张白纸重新开始新的人生的时候,他竟然又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参与进来,并且让自己……爱上了他。
骆冬明纠结地捏捏眉心,深深地叹了一声,他轻轻地扶住宋好的肩膀,声音温柔圆润,尽量地抚平她的情绪,不去刺激她。
“宋好,你听我说……你不要激动,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激动。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我对不起你,你尽管恨我好了。”
宋好闭上眼睛,此时此刻,她才将脑海中那个女孩跟自己真真实实地联系在一起,从出生、成长,到事故,然后第一次睁开眼睛、上学、失恋、暗恋,然后……再次遇到骆冬明……
她的一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的?现在他又要怎么样,又要在她的生命里扮演救赎者的角色吗?
“恨你?”到了此时此刻,宋好发现心中没有一丝的悲伤与怨恨,只是觉得搞笑,彻头彻尾的搞笑,她的脸庞消瘦苍白,越发显得黑黑的眼睛大得无边,只是大而已,却没有往日明媚动人的光泽,像是隔了一层灰色的纱幔,无神地望着骆冬明。
这样的发现,让骆冬明心头一凛。
“我只问你一句,郑冬明,这个孩子你要不要?”宋好低下头,无声地摩挲着小腹,室内明显地安静下来,雨打芭蕉的声音清晰又沉闷地响在两人耳边,滴答,滴答,滴答……让人心生悲切。
“不要。”
骆冬明的声音依旧干净而利落,没有一丝可以商量的余地。
宋好闭上眼睛,眼角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要这个孩子……”宋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里面却已经是一片干爽了,她嘴角慢慢地浮起一起苍白的笑,“不过,现在我似乎想明白了些……”
是啊,如此的坚决、不容商量、不留余地,除却了这个理由,还有什么?
“郑冬明,你是不是从来……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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