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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龙卫冷冽的气息逼人,御道上的百姓皆自发避让,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在端肃亲王府停下来的时候,便有门房小厮上前询问。
公孙勇只出示了一下腰牌,小厮便露出惶恐神色,忙一揖及地,随后结结巴巴回话:“奴才......进,进去给王爷和郡主禀报,请稍等......”
公孙勇嗤笑,摆手忙让他去了。
宪宗安然跽坐在车厢内,手轻轻拨开车厢的竹帘往外看了一眼。
巍峨的端肃亲王府依旧如初,重檐黛瓦,高墙大院,雕梁画栋,目光掠过之处,与记忆深处的影子慢慢地重合在一起。
二十年了,他有二十年不曾来过端肃亲王府了......
宪宗心中感慨唏嘘,放下竹帘,命章公公将踏凳放好,躬身出了车厢。
而此时端肃亲王和蕙兰郡主夫妇闻讯迎了出来,才刚要行礼,便见宪宗大步上前,扶住了端肃亲王的手臂,笑意和煦问道:“王叔可还健朗?”
这是宪宗从鞑靼归来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无须过多的言语作开场白,只万千感慨在彼此心尖徜徉流淌着。
端肃亲王微笑着点头道:“托福,老臣尚好!”
蕙兰郡主早已忍不住红了眼眶,也不客套行礼,只强忍着泪意,笑道:“快进府再叙,陛下来得可巧,蕙兰才刚刚亲手煮了一壶茶汤!”
宪宗朗声笑了笑,看向蕙兰郡主的目光透出几分感激之意,“那朕可要好好尝尝......”
辰靖笑着扬手招呼道“陛下请!”
随后,他又回头招呼公孙勇等人进府,公孙勇笑着上前,与辰靖寒暄几句。
一行人入了花厅,蕙兰郡主亲自盛了茶汤奉上,又嘱咐张妈妈送上水果茶点去给院外等候的银龙卫诸人。
花厅内只留了芝兰和秋菊两个大丫鬟伺候,其他的婢子都乖觉自行退了出去。
宪宗在上首处右手边坐下,端肃亲王居左,二人一路闲谈过来,就如同二十年前那般,半点不见生分。
“......陛下临朝,老臣也没去朝拜,还望见谅!”端肃亲王笑着对宪宗说道。
宪宗清亮的眸子微微湿润,点头道:“王叔言重了,您为朕做的一切,朕都知道!”
他看着端肃亲王,将手移至胸口的位置,诚挚道:“这里,都铭记着!”
端肃亲王眼眶也微微泛红,笑道:“老臣做的,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宪宗心头酸楚得厉害,他看着眼前这一家子为自己默默做了那么多,承担了那么多的风险,却只轻飘飘的告诉自己他们所做的一切,微不足道。
他何其幸运啊?
他又何德何能能承载这千钧的情谊?
蕙兰郡主见二人情绪都有些低沉哽咽,便借着为大家蓄茶的当口,缓和了一下现场气氛,招呼宪宗喝茶吃茶点,又说这茶点是独家所有,外面可买不到的。
宪宗收拾起情绪,拿起一块奶乳酪酥咬了一口,唔了一声,说道:“这乳酪酥做得不赖,正合朕的口味!”
蕙兰郡主自豪的说道:“能得陛下称赞,那可是语儿的福气了。这乳酪酥的做法是语儿那丫头想出来的,知道我爱吃这个,回仙居府之前,将做法配方留了下来,张妈妈也学了她的本事,做得一分不差!”
“语儿?是蕙兰你的女儿?”宪宗问道。
蕙兰郡主道是,想起来怀辰语瞳那会儿,宪宗已经被鞑靼俘虏不得归,大胤朝已经由英宗掌管天下了,心头不免有些戚戚,只觉得有些伤感。
“蕙兰儿女双全,真是好福气!”宪宗说道。
他几次想问问蕙兰郡主,辰逸雪究竟是否如元忠候所说,是他亲身的儿子,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无法问出口。
他在等着,等着蕙兰郡主和端肃亲王自己告诉他真相。
果然,宪宗话音刚落,蕙兰郡主便下意识的看了端肃亲王和辰靖一眼。
从宪宗夺门复辟成功的那一刹那开始,蕙兰郡主就一直在矛盾和挣扎中考虑着辰逸雪的身世问题。她在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宪宗,他的儿子还活着?
辰逸雪的性格没有人比养育他成人的‘父母亲’更加清楚,从私心里想,蕙兰郡主爱这个儿子,并且希望他永远可以当自己的儿子,永远不要搅进权势争斗的圈子里,干干净净自由自在的活着。但宪宗就如同她自己的亲哥哥一样,蕙兰郡主又不忍他膝下空虚,二十年的孤单岁月啊,他们错失的父子情分已经太多了,他若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活在人世,该多么的高兴呢?
蕙兰郡主这些日子一直在煎熬与矛盾中挣扎着。
她看着父亲和丈夫,是想让他们也帮着自己拿拿主意。
端肃亲王沉了一息,看着闺女儿微微颔首。
以前是为势所迫,不得不掩下这个天大的秘密,而今宪宗已经重临大位,掌管着大胤朝的江山社稷,雪哥儿乃是宪宗亲生嫡子的身份也该大白于天下了。
他们没有任何的权利和理由去阻止他们父子相认,去褫夺宪宗与雪哥儿的父子天伦。
辰靖也点点头,尽管他心里头有很多的不舍。
这秘密一旦揭开,他和雪哥儿的父子名分,也将不复存在了吧?
可他到底还是高兴的,为了他的‘儿子’而高兴.......
蕙兰郡主用眼神示意芝兰和秋菊等人出去。
公孙勇也朝宪宗和端肃亲王拱了拱手,随着两个彼此退出花厅,自己则亲自守在门外。
花厅内此刻只余宪宗、端肃亲王和蕙兰郡主夫妇。
蕙兰郡主端起茶盏,轻轻的抿了口茶。
辰靖发现,妻子的手,在颤抖着,便伸手去握了握她的冰冷的柔夷,给她一个温和的微笑。
蕙兰郡主反手拍了拍辰靖的手背,这才望向宪宗,开口道:“有个秘密藏在我们心中十几载了,而今陛下重登大位,大局已定,也是时候跟陛下坦言了!”
宪宗心头震荡着,抬眸,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冷静,笑道:“蕙兰要跟朕说什么秘密?”
蕙兰郡主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的说道:“我和靖哥的长子雪哥儿,其实并非我们亲生,而是陛下您亲生的皇四子,睿王殿下!”
终于从她口中得到了证实!
尽管已经有元忠候的坦言在前,可这一刻真正得到当事人的证实和肯定,宪宗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如潮水一般翻涌的情绪往上侵袭,将他的一直强忍着的眼泪逼了出来。
宪宗无语凝噎。
他无法用苍白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
恩重如山啊......
蕙兰郡主叙叙的说着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她能为宪宗做的只有这个了,至于沈皇后,她再无能为力了。
宪宗默默点着头,他忽而从席上起身,屈膝朝在端肃亲王面前跪下,行了稽首大礼。
从他三十年前登上大宝开始,就算是沦为鞑靼的俘虏囚徒,他也从不曾对谁屈过膝。此刻,他除了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的感恩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阐述他的心迹。
他了解这一家子,不是那种崇尚权势的人,封赏爵位与金钱,是对他们的辱没。
端肃亲王见状,忙起身扶起宪宗,口中念道:“陛下这是要折杀老臣么?”
辰靖和蕙兰郡主也面露讶色,忙请宪宗快些坐下,他们担不起如此厚礼。
宪宗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也顾不上此刻自己是否形容狼狈,只哽声问道:“听说他已经大婚了,过得很好吧?”
蕙兰郡主抹了抹泪,点头道:“是,前年英宗赐婚的,婚后与璎珞琴瑟和鸣,七月传了消息回来,说已经有了孩儿了。”
宪宗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一连说了几个真好,真好.....
蕙兰郡主知道他定想了解儿子的成长经历,便从辰逸雪救回来之后的性情变化开始讲起。蕙兰郡主一边讲着,一边回忆过往,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所倾注的爱,真的很深很深。
过往的一切,都如同昨日那般清晰,丝毫没有褪色。
她心头微痛,却又带着一丝矛盾的欣喜。
宪宗握着端肃亲王的手,微微颤抖,泪痕斑驳的面容上,漾开满足而喜悦的笑。
他没有贸贸然提出要认回辰逸雪,他必须要顾及蕙兰一家的感受,也要顾及他那个还未曾谋面的儿子的感受。
慢慢来吧,眼下朝纲刚刚稳定,还存在着很多未知的因素,等他将阴山和延陵府灾情控制下来,等朝堂的运转重新上了轨迹,再商讨这件事情不迟。
宪宗留在端肃亲王府用了膳之后,才起身准备回宫。
蕙兰郡主和辰靖送他上马车后,才心事重重回了花厅。
此时端肃亲王正端然跽坐在席上,闭着眼睛假寐。
“父王,您可是累了,儿送您回院子歇息吧!”辰靖上前问道。
端肃亲王睁开眸子,笑意慈爱,点头道:“年纪大了,坐一会儿就犯困!”
蕙兰郡主强打起精神,上前搀着亲王的手臂,刚要说话,却见父亲拍了拍自己的手背,淡淡问道:“兰儿是在想宪宗对雪哥儿的态度么?”
蕙兰郡主点头。
“他没立时提出让雪哥儿认祖归宗,这其中也有他诸多的考虑。眼下朝纲未定,人心未稳,雪哥儿又远在仙居府,消息一旦扬开,若让有心人闻得先机,雪哥儿和然哥儿、语儿几个,或有危险。再者,他向来心软,以己度人,便能站在咱们的角度去考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焉能没有感情?”端肃亲王迈开步,往长廊的方向走,一面哑声说着。
辰靖默然不语,只和蕙兰郡主一人一边搀扶着端肃亲王。
他在想,若自己母亲得知自己欺骗了她十几年,她该多么的心痛和失望呢?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