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再叫了两声,仍无应声,心想:“或许他还没到,我在这里等他便了。”
坐在湖边,既想着黄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了的,毫不希奇,至于黄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一人粗声说道:“这当儿还摆什么大师哥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荡秋千。”另一人道:“他妈的!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身先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听声音似是黄河四鬼。郭靖手按腰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忽听得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人说道:“明刀明枪的交战,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头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划脚的争吵不休,却不是黄河四鬼是谁?他心中大喜,料知黄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里练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郭靖哈哈大笑,说道:“空中飞人,功夫高得很啊!”钱青健怒极,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那里踢得着?马青雄骂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
郭靖笑得弯了腰,说道:“我站在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
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背,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色细带,白雪映照下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笑面迎人,容色绝丽。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
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
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她声音,依稀便是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小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仙女,真不能相信自己眼睛。只听得背后黄河四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身上绳索,放我们下来!”“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两!”“你要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睬我了么?”郭靖再定神看时,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黄蓉一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再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上船来罢。”郭靖恍在梦中,双足点地,跃上船去。黄河四鬼兀自将放人的赏格不断提高。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么?”这时离黄河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到了。
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的,以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别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罢。我爸爸一向这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可是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伸手接过,道:“我爱吃。”
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涌上泪水,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来没那个像你这样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那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起,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的举动很是特异,问她道:“你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什么事?”
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什么黄贤弟,是蓉儿,这不是要紧事么?”
郭靖也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前扮成个小叫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么?”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般。”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
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隔了片刻,说道:“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什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
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么?”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把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
黄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一家家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蹑在他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么?”
黄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么?我只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甚是惶急。
黄蓉微笑道:“现下我唱曲儿了,你听着。”
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舌底吐出:
“雁霜寒透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靓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鳞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落黄昏,数声画角。”
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于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存的光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只是常常想到王处一的伤势,在心中将歌声打了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