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非留我在朝中不可——否则操心了这么多年,难为我还会当真只顾自己逍遥,不管大睿前程?”
“……”苏少歌沉默良久,方苦笑一声,“许是当年教先帝的缘故,我总觉得为君者最好一举一动都谨慎为上,不要有什么容人指摘议论的地方。”
其实这个问题跟苏少歌自己的出身有关系,扶风堂拥有青州苏氏完整的传承,他幼承庭训,打记事起就被要求言谈举止务必完美无缺,以免堕了苏氏声名。
对于在人前发表意见,除非有绝对把握,或者别有所图,否则都是习惯性的措辞委婉,留足退路,免得一旦说错,难以下台。
然而这样的要求放在延景帝身上,却未必合适。
此刻被简虚白点醒,苏少歌舒口气之余,也不再讲这些事情,只关切问,“你既然决定不再出山了,却不知道往后有什么打算?回辽州吗?”
“辽州苦寒,我也不是在那里长大的,去那儿做什么?”简虚白摇头道,“我准备等丁忧结束之后,带善窈到处走走。第一站应该会选江南——杏花烟雨的江南,说起来是善窈娘家的祖地,我们夫妇却至今不曾亲眼见闻。”
“你们倒是自在惬意!”苏少歌听到“善窈”二字时,眼波微动,但很快若无其事,含笑道,“到时候我未必还记得来给你们送行,今日先以茶代酒,祝你们夫妇一路顺风了!”
简虚白端起茶碗跟他碰了下,笑道:“届时我们却会记得在江南给你稍些土产的,你不要忘记给送东西的人打赏就好!”
也许是真的忘记了,又或者是那份隐秘的情愫怕被察觉,此后苏少歌虽然派人送过两回东西,自己却未再登门。
直到简虚白夫妇出孝,挥别子孙故旧,离开帝都南下的那日,燕国公世子简清世携妻带子,身后是众多弟弟妹妹,怅然返回帝都,却在细雨蒙蒙里看到了独自负手伫立的宰相苏少歌。
他自要上前招呼,也有点好奇:“苏相一向政务繁忙,何以在此?”
“原本想给令尊令堂送行的,然而看着你们一家道别,不忍打扰,就在这儿站了站。”苏少歌微微一笑,“如今正准备回府,告辞了!”
“苏相慢走!”简清世看着他的背影,暗想:世人都说苏相与爹爹早年有怨,甚至谋夺过娘的娘家产业,然而今日爹娘远行,他竟特意来送,可见他与爹爹到底还是有几分知交情谊的。
却不知道苏少歌回府之后,挥退侍者,独自在书房展纸研墨,顷刻间落下一阕《凤孤飞》:
轻雨疏风黄昏,惆怅荼蘼落。
早知是春末,犹不信、应笑我。
熟弹《凤凰》却无诺,从今后,谁称婀娜?
只凭迢迢祝寥廓,岁岁相脉脉!
他素来善于自控,自幼养就了内敛深沉的心性,除了血脉亲人外,对人对事,鲜少动情。
实际上当年在占春馆里,对宋宜笑略觉异样之后,他也是立刻斩断心思,从此刻意疏远了这位燕国夫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他跟宋宜笑的关系也算不上好,甚至一度起过冲突,互相算计,然而此刻白发苍华,追想平生所见女子,印象最深刻的,却仍旧是宋宜笑。
从第一次见面起,已是他人之妇的宋宜笑。
甚至有几年,他不知不觉将常弹的曲子,从原本的《风入松》,变成了《凤求凰》。畅想假如自己在宋宜笑未曾嫁入燕国公府时,就遇见这个女子,也许,这首古时才子情挑美人的曲子,会得到什么许诺与结果?
妻子玉山大长公主不知就里,为此一度很是欣喜,以为丈夫是为自己弹的。
却不知道苏少歌醒悟过来之后,一度汗湿衣襟。
他不是肆意的人,实际上在扶风堂的教诲下,他也不可能养成肆意的性格。
宋宜笑有夫,他亦有妇。
这份情愫,是根本不可能见于天日的。
发乎情而止乎礼——他曾这样要求过妹夫姬紫浮,那么自己也应该做到,也必须做到。
今日斯人远去,再见恐是无期,即使有期,这样的岁数,也该放下了。
毕竟他知道玉山大长公主是怎样的爱慕着自己,若在此后这不多的余年里,心中却仍旧惦记着另外一个人,即使玉山大长公主根本不知道,苏少歌觉得,亦是叫人不齿。
他拈起白宣,静静的看了一回纸上词句,终究将之扔到旁边的水盆里,看着盆中清水,将墨迹打湿,随手一捞一搅,纸与墨皆泥泞,浑浊了水色,亦消弭了秘密。
合眼,张目,苏少歌重铺白宣,这次却取了丹青调色,精勾细描,绘下一幅并蒂莲图,扬声唤入下人:“殿下在何处?将此画送与殿下玩赏。”
而此时的宋宜笑,正靠在丈夫肩头,从软风偶尔掀起的帘隙间,打量着沿途的风景。
前世今生,不算当年去辽州的那趟,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好奇自然是有的,不过其实她对于到处游山玩水,兴趣不是很大。
哪怕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江南宋的桑梓所在,然而宋宜笑对宋家没什么好感,对江南这个地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向往。
由于幼时的经历,她一直以来所求的,无非是夫妻和睦,儿女成行,以及安居乐业。
对于走遍大睿千山万水,一睹河山壮丽,宋宜笑不反感,但也没觉得迫不及待。
这一回之所以愿意起程,无非是,因为简虚白会陪着她。
——尽管他不知道她对此兴趣平平。
但定居也好,漂泊也罢;颐养也好,跋涉也罢;帝都也好,江南也罢——只要他在,这些都是无所谓的。
马车驶过一簇低下来的花树,趁着花枝拂过车窗的瞬间,宋宜笑眼疾手快摘下一朵,笑吟吟的拿在手里轻嗅把玩,眼角暗瞥着揽抱着自己的男子:你可知道,万水千山,若无你同行,在我眼里,亦是索然无味。
但因为有你在,纵方寸庭园,在我眼里,亦是无限美好的天地!
简虚白注意到妻子的目光,微笑着低头在她发顶吻了吻——
从显嘉朝,经端化、肃泰,到现在的延景朝;从战战兢兢殚精竭虑的自保,到位极人臣,大半生的岁月里,有过温情脉脉,有过波澜壮阔,亦有过杀伐暗斗、流年静默。
当年的意气风发,曾经的权倾朝野,都已在光阴的叹息里,洗涤成淡泊。
在往后的余生里,他只愿与妻子静享一段现世安好——
朝朝暮暮相对,年年岁岁相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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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同时发一章番外,是从前世宋宜笑死后讲的,主要是她的父母。感兴趣的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