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尼特爵士和斯克特尔斯夫人是很善良的人们,居住在泰晤士河畔富勒姆的一座精致的别墅中;在举行划船竞赛的时候,这是世界上最令人羡慕的住宅之一,但在其他时候它却也有一些麻烦的小事,其中可以提到的是,河水偶尔会流进客厅,并会把草坪的灌木暂时淹没。
巴尼特爵士主要是通过一个老式的金制鼻烟壶和一块笨大的绸手绢来显示他本人的重要身份;他用庄严的神态把这块手绢从衣袋中像一面旗子一般抽出来,同时用两只手使用它。巴尼特爵士生活的目的是不断扩大交游的范围。这是合乎事物的本性的:巴尼特爵士就像一个沉重的物体掉进水里一样——我们决不是想用这个比方来贬低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绅士——,必须在他的周围展开愈来愈大的圈子,直到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再扩展为止。或者他像空气中的声音一样,根据一位机智的现代的哲学家的猜测,它的振动可以通过无止境的空间接连不断地进行下去;除非寿终正寝,没有任何其他事物能阻止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通过社会制度来寻找新朋友的行程。
巴尼特爵士感到自豪的是,他能使人们与人们相互认识。他喜欢做这种事是由于这种事情本身的原因,而这同时又促进了他所喜爱的目的。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巴尼特先生有幸找到了一个生手或是一位乡下的绅士,并千方百计把他请到他好客的别墅中的话,那么,巴尼特爵士就会在他到达的当天早上对他说,“唔,我亲爱的先生,您想要认识什么人吗?您希望跟谁会晤?您是不是对作家、画家、雕刻家、演员或者这一类的人物有兴趣?”这位落到他手里的人可能会答复说是的,并点了某个人的名字;虽然巴尼特爵士对这个人并不比对托勒密大帝①更认识,但是巴尼特爵士却会回答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因为他跟他很熟悉;于是他立即就去拜访上面所提到的那个人,留下名片,写了一张短笺:“我尊敬的先生,——久仰您崇高的地位——住在我家的朋友——斯克特尔斯夫人和我本人也和他一起——相信天才是超越于虚礼客套之上的,因此自然地渴望您将赐予我们无上光荣,满足我们谒见尊容的要求”等等,等等,就这样用一块石头同时打死两只鸟——
①托勒密大帝(,公元前—年):埃及马其顿国王。
弗洛伦斯前来访问的第二天早上,巴尼特-斯克特尔斯充分动用了鼻烟壶和旗子,向她提出了他通常所提的问题。当弗洛伦斯谢谢他,说她并不特别想要见什么人的时候,她自然怀着悲痛想到了可怜的、下落不明的沃尔特。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又提出他的好意的建议,说,“我亲爱的董贝小姐,您相信您就记不起您的好爸爸可能希望您去认识的一个人了吗?——我请求您在写信时向他转达我本人和斯克特尔斯夫人最亲切的问候”,这时候,也许是很自然的,当她轻声地作了否定的答复时,她那可怜的头向下稍稍低垂,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小斯克特尔斯佩带着浆得笔挺的领带,情绪庄重沉着,在这段放假的日子里待在家中;由于他的卓越非凡的母亲殷切地希望他必须对弗洛伦斯殷勤关切,他似乎感到十分烦恼。小巴尼特心灵受到折磨的另一个和更深的伤害是跟布林伯博士和夫人在一起;他们被邀请前来访问,并住在他父亲的房屋中。这位年轻的先生不时说,他真巴不得他们最好到耶里哥①去度假——
①耶里哥():死海以北的古城。
“您能建议去访问什么人吗,布林伯博士?”巴尼特-斯克特尔斯爵士向那位先生问道。
“谢谢您的好意,巴尼特爵士,”布林伯博士回答道,“我确实不知道特别想见谁。总的来说,我是喜欢认识我的同胞的,巴尼特爵士。泰伦斯说过什么?所有儿子的父、母亲都使我感到兴趣。”
“布林伯夫人是不是希望认识什么杰出的人物?”巴尼特爵士彬彬有礼地问道。
布林伯夫人眉开眼笑地把天蓝色的帽子挥了一挥,回答说,如果巴尼特爵士能把她介绍给西塞罗认识,她可真想要劳驾他一下;但是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她又早已领受了他本人和他的和蔼可亲的夫人的友情,而且她和她的博士丈夫在教育他们的亲爱的儿子上又得到了他们共同的信任——这时可以看到小巴尼特皱一皱鼻子——,因此,她就不再要求别的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巴尼特爵士只好暂且满足于和聚集起来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弗洛伦斯对这感到高兴,因为她在他们当中要进行一项研究,她的心是太关切它了,它对她来说是太宝贵太重要了,所以她不能再去关心其他什么事情。
有几个孩子住在这个屋子里。这些孩子们跟他们的父母在一起的时候,真挚坦率,快快活活,就跟她家对面那些脸色红润的女孩子们一样。这些孩子们毫不抑制他们的爱,而是随心随意地把它表露出来。弗洛伦斯想要探索他们的秘密,想要找出她所缺少的是什么;他们懂得什么简单的技巧而她却不懂;她怎样从他们那里吸取智慧,去向她的父亲表示她爱他,并重新赢得他的爱。
弗洛伦斯好多天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这些孩子。好多个晴朗的早晨,当灿烂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屋子中还没有任何人起身,她就离开了床,在河边来回散步,仰望着他们的窗子,想着他们正在熟睡之中,受到父母细心的照料和亲切的关怀。这时候弗洛伦斯感到比独自一人住在自己家宏伟的宅第中更为孤独;有时她觉得在家里反比在这里更好,把自己隐藏起来比混杂在和她年龄相仿的其他孩子们中间,看到她和他们很不一样的时候,心中能够得到更大的安宁。虽然这本难念的书每翻过小小的一页都使她心中产生剧烈的痛苦,但是弗洛伦斯还是全神贯注地进行着研究;她留在他们中间,耐心地怀着希望,设法得到她渴望得到的知识。
唉!怎样才能得到它呢?怎样才能在那能获得父亲喜爱的魅力刚刚产生的时候就知道它呢?这里有些做女儿的,早上从床上起来,晚上躺下休息,早已掌握了父亲的心。她们不需要克服父亲对她们的嫌恶,不需要畏惧父亲对她们的冷淡,不需要抚平父亲对她们的皱眉。当早晨来临,窗子一个一个地打开,花草上的露珠开始干枯,年轻的脚开始在草坪上走动的时候,弗洛伦斯望着这些喜气洋洋的脸孔,心想她能从这些女孩子们身上学到什么呢?向她们学习已经太晚了。每个女孩子都能毫无畏惧地走近父亲身边,凑上嘴唇迎接那喜悦的亲吻,伸出胳膊搂住那低下来抚爱她的脖子。她不能这样大胆地开始。啊,她研究得愈来愈深,希望就显得愈来愈少,这是可能的吗?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甚至连那个曾经拐骗过她的老太婆——她的形象,她的住所,她所说所做的一切,都以童年时期恐怖印象所具有的那种经久不灭的鲜明性,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记忆中——,也曾怀着亲切的感情谈到她的女儿,甚至连她也由于和她的孩子绝望地分离而十分可怕地痛苦哭泣。可是当弗洛伦斯回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又会这样想:她自己的母亲也曾经热爱过她。于是,有时当她的思想迅速地返回到她和父亲之间空旷的深渊时,她在面前呈现出一幅图景:她的母亲还活着,也不喜欢起她来了,因为她缺乏那种自然一定会获得父亲欢心的还不知道的魅力(她打从躺在摇篮里的时候起直到现在,从来不曾获得过父亲的这种欢心),这时候弗洛伦斯的身子会颤抖,眼泪会流到脸上。她知道,这样的臆想对不起对她的母亲的回忆,一点也不真实,也没有一点根据,可是她是多么处心积虑地想要证明父亲是正确的,并把一切过失都归到她自己身上,因此她不能抗拒这个念头像雷雨时的乌云一样地掠过她的心头。
弗洛伦斯来后不久,又来了其他一些客人;其中有一位漂亮的女孩,比她小三、四岁,是个孤儿,由她的姑妈陪伴;这位姑妈是一位头发斑白的夫人,她跟弗洛伦斯谈了不少的话,还非常喜欢(不过,他们全都喜欢)听她在晚上唱歌,那时候她常常怀着母亲般的关心,坐在她的身旁。在一个温暖的上午,她们到这屋子里来刚只两天,弗洛伦斯坐在花园里的一个小藤架中,通过挡在中间的一些树枝,沉思地观看着草地上的一群孩子,同时在编织一个花冠,这是准备给这些孩子当中的一个小家伙戴的,他是大家最喜爱的宝贝和逗乐的对象。这时候,她听到这位夫人和她的侄女在附近一个被树荫遮蔽住的偏僻角落里走来走去时谈到了她。
“姑妈,弗洛伦斯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是个孤儿?”女孩子问道。
“不是,我亲爱的。她没有妈妈,但是爸爸还活着。”
“她现在是不是给她的妈妈服丧?”女孩子很快地问道。
“不是,她是给她唯一的弟弟服丧。”
“她就没有别的兄弟了吗?”
“没有。”
“也没有姐妹吗?”
“没有。”
“我真为她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弗洛伦斯原先在听到她的名字时,本已经站起身来,搜集花朵,准备走去迎接她们,好让她们知道她就在可以听到她们讲话的近处,可是由于在这之后不久,她们停住观看小船,不再说话,所以弗洛伦斯又坐下来编织,以为不会再听到什么了;然而片刻之后,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这里人人都喜欢弗洛伦斯,当然,她也值得大家喜欢,”
女孩子热情地说道。“她的爸爸在哪里?”
姑妈沉默了片刻之后,回答说,她不知道。她的声调引起了弗洛伦斯的注意,她本来又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时它使她固定在原地不动;她急忙把花冠紧贴在胸上,两手抱住花朵,以免它们散落到地上。
“他是在英国吗,姑妈?”女孩子问道。
“我想是的,不错,他是在英国,一点不错。”
“他到这里来过吗?”
“不,我想他不曾来过。”
“他是不是将要到这里来看她?”
“我想他不会来。”
“他是不是脚跛了,眼瞎了还是生病了,姑妈?”女孩子问道。
当弗洛伦斯听到这些这样惊奇地说出的话语时,她紧贴在胸膛的花朵开始掉落。她把它们贴得更紧,她的脸向着它们低垂下来。
“凯特,”那位夫人又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我将把有关弗洛伦斯的全部真情告诉你,这是我所听到的和相信的。不要告诉别人,我亲爱的,因为这里可能很少有人知道这,你要是告诉了别人,就会使她痛苦。”
“我决不会告诉别人!”女孩子喊道。
“我知道你决不会,”那位夫人回答道,“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那么我就告诉你吧,凯特;我担心弗洛伦斯的父亲很少关心她,很少看到她;他从来没有对她表示过温存,现在差不多完全躲开她,避免跟她见面。如果他允许的话,那么她会深深地爱他,可是他却不想这么做,虽然她一点儿过错也没有;所有善良的心都会深切地爱她,可怜她。”
弗洛伦斯抱着的花朵,又有好些散落到地上,那些留下来的已经湿了,并不是由于露水;她的脸低垂到抱着这些花朵的手上。
“可怜的弗洛伦斯!亲爱的善良的弗洛伦斯!”女孩子喊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这告诉你吗,凯特?”那夫人问道。
“这样我可以很亲切地对待她,极力设法使她高兴。是不是这个缘故,姑妈?”
“那是一部分原因,”那夫人说道,“并不是全部。虽然我们看到她快快活活,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地露出笑容,非常乐意为我们所有的人效劳,并参加这里的一切娱乐,可是她却很难是幸福的;你想她能幸福吗,凯特?”
“我觉得她不能。”小女孩说道。
“你也就可以理解,”那夫人继续说道,“当她看到那些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们,爸爸妈妈喜欢他们,为他们感到自豪——就像现在这里的许多人一样——,这时候她的内心为什么会感到痛苦?”
“是的,亲爱的姑妈,”女孩子说道,“我完全理解。可怜的弗洛伦斯!”
又有一些花朵落到地上,那些她还抱在胸口的花朵颤抖着,仿佛冬风正把它们吹得发出了飒飒的响声。
“我的凯特,”那夫人说道;她的声音是严肃的,但却平静和亲切,从听到她讲话的第一秒钟起,就在弗洛伦斯心上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在这里所有的孩子们中间,你是她天然最适宜的、不会对她有任何恶意的朋友;你不会在无意之中,就像那些比你更幸福的孩子们会那么做的——”
“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啦,姑妈!”女孩子说道,她似乎紧贴着她的姑妈。
“亲爱的凯特,你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向她提醒她的不幸。所以,当你设法跟她做朋友的时候,我愿意你,竭尽你的一切努力,记住你被夺去了双亲——谢谢上帝!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它那沉重的分量——,这使你有权利接近弗洛伦斯,享有她的友谊。”
“可是,姑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失去父母亲般的慈爱,我从来也没有失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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