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十分苍白。可是,弗洛伦斯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确信他安静地睡着之后,使她站着不动的,并不是这些景象。在她的眼中,使他看去那么庄严的,是与这完全不同、比这具有更多意义的某种东西。
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他的脸上不是因为知道有她在跟前而表露出(或是她想象那样表露出)烦恼不安的神色的;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她的希望不在心中消沉的;在他脸孔那严厉的、毫无爱意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生硬神色面前,她的胆怯的眼光没有一次不低垂下来的。现在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不再笼罩着那块使她的童年暗淡无光的阴云。寂静的、安宁的夜代替了它。她看到这脸上的一切表情,心想,他可能已睡去了,同时还在祝福她呢。
醒来吧,冷酷的父亲!醒来吧,怏怏不乐的人!时间正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来临了。醒来吧!
他的脸上没有变化;当她怀着敬畏的心情注视着它的时候,它那一动不动的、宁静的神色使她回想起那些已经消逝了的脸孔。那些脸孔看去全都是这样平静的。他将会这样平静的;她——他的哭泣着的女儿——也将会这样平静的,谁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周围世界上一切爱,一切恨,一切冷淡,全都会这样平静的!如果她做了她正想要去做的事情,那么,当那个时候来到的时候,他将不会感到沉重;对她来说,那个时候也将会是比较轻松的。
她悄悄地走近床边,吸进一口气,同时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把她自己的脸在他的脸旁边贴了短短的片刻时间,然后用胳膊环抱着他的枕头,因为她不敢用胳膊去碰到他。
醒来吧,命中注定难免一死的人,当她就在近旁的时候!时间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临近了;它的脚已跨进屋里来了。醒来吧!
她在心中祈祷上帝保佑他的父亲,如果可能的话,那么请让他对她的态度温和一些,否则,如果他错了的话,那么就请宽恕他,并原谅她作了这几乎好像是虔诚的祷告。她作了这样的祷告之后,泪眼模糊地回头看了看他,胆怯地、悄悄地向门口走去,走出了他的卧室,穿过另一间房间,离开了。
他现在可以继续睡下去。当他可以睡的时候,他可以继续睡下去。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让他找一下这个身材苗条的人儿吧!当钟点来到的时候,让他看到她在近旁吧!
当弗洛伦斯偷偷地上楼去的时候,她的心是悲哀和痛苦的。从她到楼下去的时候起,这座寂静的房屋变得更为凄凉了。在这死一般万籁无声的深夜里,在她眼里,她所观察着的睡眠同时具有死和生的庄严。由于她自己行动的神秘性和寂静无声,夜也变得神秘、寂静、沉闷。她不愿意,也感到几乎不能够回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所以她就转到客厅里;被云遮蔽了的月亮正透过百叶窗把亮光照射进来,她在那里望着外面空荡荡的街道。
风凄凉地吹着。路灯看去是暗淡的,仿佛由于寒冷而颤抖着。在遥远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烁烁,乍明乍灭,那不是完全黑暗,但也不是亮光;预感凶险的夜颤抖着,辗转不安,就像垂死的人在作最后的挣扎一样。弗洛伦斯记起,当她过去守护在病床旁边的时候,她曾怎样注意到这个凄凉的时刻,并感觉到它的影响,仿佛暗暗地、自然而然地对它感到嫌恶似的。现在它是很令人沮丧的。
这天夜里,她的妈妈没有到她的房间里来,这是她在外面坐得很晚的一个原因。由于心情不安,也由于强烈地渴望跟什么人谈谈话,来摆脱郁闷和寂静气氛的压迫,她就朝着她妈妈睡觉的那个房间走去。
房门里面没有锁上,她的手迟疑不决地碰了碰它,它就平静地开了。她惊奇地看到里面还有明亮的灯光;当她往里面探望的时候,她更惊奇地看到她的妈妈只脱去了一部分衣服,正坐在即将熄灭的壁炉旁边;炉子里的煤火已化为碎屑和灰烬了。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空中;在她的眼光中,在她的脸上,在她的身姿中,在她紧紧抓住椅臂、仿佛就要跳起来的动作中,流露出十分强烈的情绪,弗洛伦斯看见了感到恐怖。
“妈妈!”她喊道,“怎么了?”
伊迪丝吃了一惊;她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恐惧的神色,望着弗洛伦斯,弗洛伦斯感到更加恐怖。
“妈妈!”弗洛伦斯急忙走上前去,说道,“亲爱的妈妈,怎么了?”
“我感到不舒服,”伊迪丝颤抖着说道,同时用同样奇怪的神色望着她,“我做了一些恶梦,我亲爱的。”
“还没有上床睡觉吗,妈妈?”
“没有,”她回答道,“我做了一些半醒着的梦。”
她的脸色逐渐和缓下来;她让弗洛伦斯更靠近一些,拥抱着她,亲切地对她说道。“可是我的小鸟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的小鸟在这里做什么呢?”
“妈妈,今天夜里我没有见到你,也不知道爸爸怎样了,心里感到不安;我——”
弗洛伦斯停住了,不再往下说。
“现在晚了吗?”伊迪丝问道,一边喜爱地把弗洛伦斯那些跟她自己的黑发混合在一起、落在她脸上的卷发梳理回去。
“很晚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很快就要天亮了!”她惊奇地重复着。
“亲爱的妈妈,你的手怎么了?”弗洛伦斯问道。
伊迪丝迅速地把手缩回去,在片刻间又像先前一样露出那同样奇怪的恐惧的神色,望着她,在这神色中似乎有一种想要隐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的极为强烈的愿望,可是她立刻又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打了一下打伤了。”接着她说道,“我的弗洛伦斯!”然后她胸脯起伏着,纵情大哭起来。
“妈妈!”弗洛伦斯说道,“啊妈妈,我能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使我们更幸福些?有什么事可以做的吗?”
“没有什么事好做,”她回答道。
“你真相信那样吗?难道这是永远做不到的吗?如果现在我不顾我们达成的协议,把我头脑里所想的说出来,你不会责怪我吗?”弗洛伦斯问道。
“这没有用,”她回答道,“没有用。我已经告诉你,亲爱的,我做了一些恶梦。没有什么能改变它们或防止它们重现。”
“我不明白,”弗洛伦斯注视着她的激动的脸,说道;当她望着它的时候,它似乎阴沉下来了。
“我梦见了一种高傲,”伊迪丝低声说道,“它对于善是毫无能力的,但对于恶却无所不能;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它在许多可耻的年月中被鼓励着和怂恿着;它从不退缩,除非是退缩到它本身;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它以一种深深的羞辱感贬损了它的主人,却从来不帮助它的主人大胆地去憎恨这种羞辱或者避开它,或者说,‘不要这样子!’我梦见了一种高傲,如果正确地引导它,它也许会导致较好的结果,可是如果引导错了或误用了,就像这同一位主人所拥有的其他品质的情形一样,那就只能是导致自我轻蔑、狂妄直至毁灭。”
现在她既不看着弗洛伦斯,也不对着她讲话,而是继续这样讲下去,仿佛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我梦见了从这种自我轻蔑所产生的和从这种不幸的、无能为力的、可怜的高傲所产生的这样一种漠不关心和冷酷无情,它使得它的主人迈着无精打采的步子,甚至走向圣坛,服从那古老的、熟悉的、指挥的手指——唉,妈妈呀,唉,妈妈呀!——虽然它实际上是唾弃这手指的;而且愿意一劳永逸地憎恨它自己,而不愿意每天忍受新形式的痛苦。卑贱的、可怜的人儿啊!”
这时,她就像弗洛伦斯刚进来的时候那样,怀着激动的、阴沉的情绪看着。
“我还梦见,”她说道,“这个人作了为时已晚的努力去达到一个目的时,她被一只卑劣的脚践踏下去,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看践踏她的人。我梦见,她被狗咬伤、追赶、袭击,可是当她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不愿意屈服;是的,只要她不想屈服,她就不能屈服,而是有什么东西驱策着她去恨他,反对他,向他挑战!”
她的紧握着的手把她怀中那只颤抖的胳膊抱得更紧;当她向下看到那张受惊的、困惑的脸时,她自己的脸色平静下来了。“啊,弗洛伦斯!”她说道,“我想我今天夜里近乎发疯了!”接着,她把高傲的头温顺地低垂到她的胸前,又哭了起来。
“不要离开我!在我的近旁吧!我没有别的希望,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不久她安静下来一些,对流着眼泪和这么晚还没有去睡觉的弗洛伦斯充满了怜悯。这时天已破晓,伊迪丝用胳膊抱着她,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她自己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她的身旁,叮嘱她睡去。
“我最亲爱的,你累了,又不快活,应当休息了。”
“亲爱的妈妈,今天夜里我确实不快活,”弗洛伦斯说道,“但是你也累了,也不快活。”
“亲爱的,当你这么挨近我的身旁睡去的时候,我就不会不快活了。”
她们相互接吻;弗洛伦斯精疲力竭,渐渐地进入了温柔的睡乡;但是当她的眼睛闭上,看不到在她身旁的那张脸的时候,她是多么悲伤地想到了楼下的那张脸,因此她把手往伊迪丝那里伸近一点,以便得到一些安慰;可是甚至在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动作也是迟疑不决的,唯恐这会背弃他。就这样,她在睡眠中设法使他们两人重新和好,并向他们表示,她同时爱他们两人,但是她不能做到这一点,她醒着时的痛苦成了她的梦的一部分。
伊迪丝坐在旁边,往下看着那乌黑的、潮湿的眼睫毛披垂在发红的脸颊上,而且是温柔地、怜悯地看着,因为她知道真情。可是她自己的眼睛还没有因为想睡而闭上。天愈来愈亮,她却仍旧坐在那里,手中拉着那只宁静的手,守护着,醒着;当她看着那张悄静无声的脸时,她不时低声说道,“在我的近旁吧,弗洛伦斯,我没有别的希望,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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