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尼珀虽然不像太阳升起得那么早,但天一亮就起床了。这位年轻的少女的非常敏锐的黑眼睛里含着抑郁,因此减少了几分光泽,而且使人想起,它们跟平时的情形不一样,有时是闭着的。这两只眼睛看去还很肿大,好像昨天夜里一直在哭泣似的。可是尼珀决没有灰心丧气,而是非常生气勃勃、大胆泼辣,好像振作起全部精神,要去完成什么丰功伟业似的。这甚至可以从她的比平时紧贴得多和整洁得多的衣服中看得出来,也可以从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偶尔猛晃一下脑袋的动作中看得出来,那动作有力地表明了她的决心。
总之,她已下定了决心,一个抱负不凡的决心,这就是:排除艰险,深入到董贝先生面前,单独跟那位先生谈一谈。
“我曾时常说过,我将会这样做的,”那天早上她用威胁的神气对自己说道,同时把脑袋猛晃了好多次,“现在我-就-要这样做了!”
苏珊-尼珀激励着自己,以她特有的机敏去完成这个大胆冒险的计划,整个上午在门厅里和楼梯上转来转去,没有找到一个有利的机会可以下手。她根本没有被这种失利所挫败,这实际上倒相反起了一种刺激的作用,使她更加鼓起勇气,丝毫没有减却警惕性。终于,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发现她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皮普钦太太借口昨天坐了一整夜,这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瞌睡;她还发现董贝先生这时正躺在沙发上,身旁没人侍候。
尼珀这次不是猛晃了一下脑袋,而是整个身子都猛晃了一下,然后踮着脚尖,走到董贝先生门口,敲了敲门。“进来!”董贝先生说道。苏珊最后又猛晃了一下身子,来鼓起自己的勇气,然后走进去董贝先生正在注视着炉火,惊奇地看了一下走进房间里来的人,并用胳膊把身子略略支起一点。尼珀行了个屈膝礼。
“你需要什么?”董贝先生问道。
“对不起,先生,我想跟您谈谈。”
董贝先生动了动嘴唇,仿佛在重复说这几个字;可是他似乎对这位年轻女人放肆无礼的态度诧异得不知所措,连也发不出来了。
“我是您家的女用人,先生,”苏珊-尼珀就像平时那样快嘴快舌地说道,“我在这里已经十二年了,一直在服侍我的小女主人弗洛伊小姐,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她话还讲不清楚,当理查兹大嫂是这里的新用人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用人了,我可能不是梅索沙来姆①,但我已经不是个抱在怀里的娃娃了。”——
①梅索沙来姆():旧约圣经中传说活了969岁的人。
董贝先生用胳膊支着,欠起身来,看看她,对这一篇开场白性的事实陈述没有发表意见。
“世界上没有哪一位小姐像我的小姐那样可亲可爱的了,先生,”苏珊说道,“我比什么人都了解这一点,因为我看到她处于悲痛的时候,也看到她处于快乐的时候(她的快乐是不多的),我看到她跟她弟弟在一起的时候,也看到她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而有的人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她,我对有的人和对所有的人说,是的,我说!”这时黑眼睛摇摇头,轻轻地跺跺脚;“我说,弗洛伊小姐是世界上最可亲可爱的天使,先生,让他们把我撕得粉碎吧,把我撕得越碎我越要这样说,虽然我可能不是福克斯书中的殉难者。”①——
①约翰-福克斯(—1587年)于1663年发表了《最近这些灾难日子里的伟迹与丰碑》(》一书,以生动和论战的笔触叙述新教徒从十四世纪到玛丽一世在位这一时期所受的磨难;此书在英国清教徒家庭中传诵甚广,是除《圣经》之外最受珍爱的书;它的通俗名称为《殉教者书》()。
董贝先生摔伤以后脸色本已发白,这时由于愤怒与惊讶变得更加苍白;他的眼睛直盯着说话的人,那副神态就仿佛在责备他的眼睛和耳朵在欺骗他似的。
“任何人都不能不真诚与忠实地对待弗洛伊小姐,”苏珊继续说道,“我不自夸我服务了十二年有什么功劳,因为我爱她——是的,我可以对有的人和对所有的人这样说!”这时黑眼睛又摇摇头,又轻轻地跺跺脚,抑制着自己不哭泣;“可是真诚与忠实的服务使我有权利说出我希望说的话,说出我应当说和现在就要说的话,不管这话是对还是错!”
“你想要做什么,女人!”董贝先生向她怒瞪着眼睛,说道,“你怎么敢这样?”
“我想要做什么,先生?我只是想恭恭敬敬地,毫不冒犯地,但却开诚布公地把话说出来,至于我怎么敢这样,我也不明白,但我确实是敢!”苏珊说道,“唉!您不了解我的小姐,先生您真是不了解,如果您了解的话,那么您就决不会这样不了解她的。”
董贝先生勃然大怒,伸手去拉铃绳,可是在壁炉这边没有铃绳,而没有别人帮助,他又不能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去。尼珀眼快,立刻看出他束手无策的状态,现在,正像她后来所说的,她觉得她已经把他掌握在她手中了。
“弗洛伊小姐,”苏珊-尼珀说道,“是世界上最忠诚、最耐性、最孝顺、最漂亮的女儿,先生,任何一位先生,即使把英国最高贵最有钱的先生加起来才抵得上他那样高贵和有钱,也决不会不因为她而感到自豪,他将会感到自豪也应当感到自豪。如果他真正了解她的价值的话,那么他就会宁愿为了她而逐渐失去他的高贵身份和财产,并穿着破烂的衣服挨门逐户去乞讨,而不愿给她温柔的心带来这样沉重的悲伤的,我在这屋子里亲眼看到她的心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苏珊-尼珀高声喊道,一边突然泪流满脸地痛哭起来。
“女人,”董贝先生喊道,“离开这房间!”
“请原谅,先生,即使我要丢掉我的职务,丢掉这个我干了这么多年,见识了许许多多事情的职务,我现在也不走,”坚定的尼珀回答道,“虽然我希望您千万别为了这样的原因这样狠心地把我从弗洛伊小姐的身边打发走!是的,我没有把话说完是不会走的。我可能不是一位印度寡妇,①先生,我现在不是也不想成为印度寡妇,但是一旦我下定决心把我自己活活烧死,我是会这样做的!我已下定决心继续把我的话说完!”——
①按照古时印度的风俗习惯,在丈夫死后的火葬柴堆上要把寡妇活活烧死。
这一点,苏珊-尼珀脸上的表情并不比她的言语表达得不清楚。
“在您家服务的所有仆人中,先生,”黑眼睛继续说道,“没有一位像我这样老是害怕您的,我大胆地告诉您,我曾经几百次几百次想跟您谈谈,不过以前总是下不了决心,但是昨天夜里我终于下定决心了,您可以相信我这些话是说得多么真诚。”
董贝先生火冒三丈,又动手去抓那不在近旁的铃绳,由于抓不到铃绳,他就揪自己的头发,这比没有抓住什么总强一些。
“我看到,”苏珊-尼珀说道,“弗洛伊小姐还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尝够了艰辛,那时她是个多么可爱多么耐性的孩子啊,即使是最好的妇女也可以仿效她的榜样,我看见她一夜又一夜地坐到深夜,帮助有病的弟弟准备功课,我看见她在其他时候——有的人很了解这是在什么时候——帮助他守护他,我看见她在得不到鼓励得不到帮助的情况下长大成为一位姑娘,谢天谢地!这是她所结交的每一位朋友感到体面和感到自豪的。我看见她受到了冷酷无情的冷落,剧烈地感到痛苦——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这样说,我已经这样说了!——而她却从来不说一个字,可是即使一个人要低三下四地恭恭敬敬地对待比她高超的人的话,那也并不是说她要崇拜一个雕像呀,我要说出这一点并且必须说出这一点!”
“有人吗?”董贝先生大声喊道,“男仆人在哪里?女仆人在哪里?难道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吗?”
“昨天夜晚我离开我亲爱的小姐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可是她还没有上床睡觉,”苏珊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您病了先生而她却不知道您病得多重,这一点就足以使她变得多么可怜了,我也亲眼看到她是多么可怜。我可能不是孔雀,但是我有眼睛——我坐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心想她可能感到寂寞需要我,我看见她偷偷地下了楼走到这个门口,就仿佛看看她的亲爸爸是一件犯罪的事情似的,然后她又偷偷地回去,走到寂静的客厅里,在那里哭起来,哭得我简直-都-不忍心听下去。我-不-能忍心听下去,”苏珊-尼珀抹抹她的黑眼睛,毫不畏惧地注视着董贝先生怒气冲冲的脸孔,说道,“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哭,我已经听过好多好多次了!您不了解您亲生的女儿,先生,您不明白您做了什么事,先生,我对有的人并对所有的人说,”苏珊-尼珀最后冲动地大声喊叫道,“这是罪孽深重的、可耻的事情!”
“嗳呀,不得了!”传来了皮普钦太太的喊声;穿着黑色邦巴辛毛葛衣服的秘鲁矿的女人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房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珊向皮普钦太太送去了一个眼神,这种眼神是她们初次相识时她特意为她而创造出来的;她让董贝先生来回答。
“怎么回事?”董贝先生几乎唾沫纷飞地重复问道,“怎么回事,夫人?您是主管这个房屋的,有责任把这个家管得有条不紊,您确实有理由提出这个问题。您知道这个女人吗?”
“我知道她不是个好玩艺儿,先生,”皮普钦太太用哭丧的说道,“你怎么敢到这里来,你这轻佻的贱货?你给我滚!”
可是刚强不屈的尼珀只是向皮普钦太太奉送了另一个眼神,一动不动地继续站在那里。
“夫人,”董贝先生说道,“听任这一类人放肆地进来跟-我谈话,一位上层社会的高贵人物在他自己的公馆里,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竟居然被他的女仆人鲁莽无礼地教训起来,您还能说是在管家吗?”
“说得对,先生,”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她那冷酷无情的灰色眼睛中闪射出复仇的火焰,“我非常抱歉,没有比这更不成体统的事了,没有比这更无法无天、超越理性的事了。不过我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先生,这个年轻女人是很难管束的。她被董贝小姐惯坏了,谁的话她都不听。你明白,你就是这样的,”皮普钦太太对苏珊-尼珀摇着头,苛刻地说道,“真不害臊,你这轻佻的贱货!快给我滚!”
“在为我服务的人们当中,您如果发现有谁难以管束,皮普钦太太,”董贝先生又转向壁炉,说道,“我想,您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您知道您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吗?把她带走!”
“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办,”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当然我将会这么办的。苏珊-尼珀,”她怒气冲冲、特别急躁无礼地对着她说道,“我预先通知你,从现在起一个月以后你就被解雇了。”
“哦,真的吗?”苏珊高傲地回答道。
“是的,”皮普钦太太回答道,“别朝我发笑,你这发疯的姑娘,要不就把你发笑的原因说出来!你这一分钟就给我滚!”
“我这分钟就走,这一点你别担心,”能言善辩的尼珀说道,“我在这屋子里侍候我的小姐已有十二年,在姓皮普钦的向我发出解雇通知以后,我不会在这里再待一个钟头,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皮太太。”
“我们终于把这臭垃圾给清除掉了!”怒气冲天的老太太说道,“快滚吧,要不我就命令把你拽出去!”
“我感到安慰的是,”苏珊回过头去看着董贝先生,说道,“今天我把好久以前就应当说出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了,这些话不论说多少次也不会嫌多,不论怎么说也不会嫌太直率,而且没有哪一位皮普钦——我希望她们人数不多——(这时皮普钦太太十分凶狠地喊了一声,“给我滚!”,尼珀姑娘则重新向她送去一个眼神)能取消我已经说了的话,虽然这些皮普钦在整整一年时间里从上午十点钟起一直到夜里十二点钟为止,一直没休没止地发出解雇的警告,最后终于精疲力尽而死去,那时候倒将是个真正欢乐的节日哩!”
尼珀姑娘说完这些话之后,在她的仇人的跟随下,走出了房间,十分庄严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忿怒的皮普钦气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她在她的一些箱子中间坐下,开始哭起来。
不久,她就被门外皮普钦太太的从这软弱的状态中唤醒,结果是很有益于身心和振奋精神的。
“那条厚颜无耻的母狗,”凶恶的皮普钦太太说道,“打算接受解雇呢还是不打算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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