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东东……唉,有钱的只想引进消化,没钱的却想自主创新。”
柳石堂见儿子将困难考虑得很清楚,还没疯到只要技术不要命,才放心离去。柳钧看着他爸出去,心里很是闷气。对于高精尖新产品开发这一条路,他而今走得熟门熟路,尽量为自己争取最多的政策优惠,以抵销巨额的研发投入。至目前为止,他已经有好几样新产品通过国家级或者市级试制计划评审,新产品投产后,退回的所得税已经不少,为更多新产品研发创造良性资金循环环境。
可是东海一号,除了投入大、难度高之外,还有一个周期长的大问题。也就是两三年时间内,他只有流水般的纯投入,不见产出,必须等新产品投产,单独核算产生利税,才能有退税回来。麻烦的是,退税能在一年内到手已经算上上大吉。也就是说,三四年时间才能谈收益。可是三四年时间的抽血,估计研发还没见结果,工厂已经羽化升仙。
柳钧是真想,非常想,可惜蚍蜉撼树是个笑话。业内有句老话,搞技改找死,不搞技改等死。并非空谈,而是经验之谈。
柳石堂才走不久,孙工被谭工拖着进来。谭工一反会议时抱头做鸵鸟状的态度,忽然变得有点儿亢奋。孙工则是进门就声明:“小谭说我们这几年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有本科出身的工程师都学会合理运用数学知识。而且在柳总领导下,我们传递函数的建模也有做,就是那台进口数控机床自行维修那次,动态稳定性还是不错的。其实我们的团队已经有一定基础了。”
“是啊,柳总,是啊。我刚才回头一想,哎呀,我忽略一个问题。我们这回虽然研制的是东海一号的一个分段,可是这个系统的研发思想,却正是可以用到我们制造行业最精深、最尖端的机床设计制造上去。我……热血沸腾了!柳总,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咔嚓了这个项目,我保证我这一块的研发经费下降30%。我们一定要全员努力,达成目标啊,机会非常难得。”
柳钧只能强捺激动,以一个经营者的身份平静地说话:“我理解你的想法,作为一个万恶的资本家,我当然愿意对你动用个人资源动员同学好友帮你工作,假装没看见,正好省钱。可你是内行人,这回所需运用的微积分、偏微分数值分析、泛函分析那么多,靠你蹭面子蹭得来吗?我们首先要以科学的态度分析是否可行啊?”
孙工叹道:“刚才开会,小谭还是最知难而退的人。可也是他,刚才忽然想清楚我们要做的是精密数控机床的胚子,坚决要拉我帮衬。小谭不拉,我也是很想的。可这样的项目,还真不是我们的资金能解决得了的,我们对研发的投入按说已经够高了。”
谭工临走也是叹息:“按说我们公司的技改环境算很好了,有大投入,也有柳总这样懂行的老板,可是我们也搞不起来,不敢搞……哎……中国真没指望了。”
柳钧怔怔地看着谭工与孙工出门,心里百种滋味,忍不住打电话给申华东,以做最后挣扎。可申华东才听三言两语,就道:“这事儿早几天宋总已经跟我们谈了,我们算来算去,无法向股东交代,我们需要顾忌有人拿巨额研发经费在股价上做文章。可能宋总已经不止问了我们一家,对此有点绝望了,才请你去旁听。你别在心里有压力,我看宋总也不敢指望你,总不能把你的资产全折腾进去吧。可说老实话,如果你资产足够,你倒是最合适的,起码由你自己领军,研发经费可以省一半。不像我这儿,他们磨洋工我也不知道,差距啊。”
柳钧才知道其实宋总也不敢让他倾囊而出,让他去旁听那个会,更多意图是从他嘴里了解国内技术行情。估计被那么多人拒绝后,宋总自己也是心有不甘。虽然只是一个候补的,不过柳钧也没气馁,还是紧钉着问申华东:“我来主持这个研发项目,我们各出一半资金,成果对半分成,你有没有意向?”
“不能有意向。研发这东西,动的脑力很难量化。比如我不管而只出钱,你全管也出一样的钱,这首先就对你不公平,是吧?亲兄弟算账不明,准掰。”
“也是,研发过程中我积累的经验,累计的数据,以后应该可以很轻易地用到其他产品开发上去,说实在的,这方面还真难以量化,也不可能让你应用,以后不可知的产出你无法分享,你很吃亏。所以研发只能各自为政。”
“哈,你向阿三求婚也是丑话说前头的吗?柳钧,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了。还有一件事,我准备最近从市一机脱身,进入集团管理了。这几天开始接触集团,非常感慨,原来我辛辛苦苦发展的市一机的利润,真是笨钱,那么大的资产,那么多的人,那么辛苦地操心,所得相比公司其他项目,不可同日而语。你也得换个思考方式啦。”
“快别提钱了,上回做期货,做得心浮气躁,差点儿误大事。”
“嘿嘿,才不是期货,甚至不用太有风险。你想听吗?晚上慕尼黑啤酒吧我请客。”
柳钧当然知道申家赚钱的点在哪儿,那就是与地方政府良好沟通,最有效地利用政策,赚那地方垄断的钱。他即使知道所有细节,他也没办法效仿。不过他还是与申华东相聚啤酒吧。
申华东又找了个女友,原来刚跟那个很有性格的女律师陈其凡相处几天的时候,申华东还觉得很有挑战,但多相处下去,申华东就厌烦了,女权又不是把男人压脚底下,这种姑奶奶伺候不起。于是申华东换了一个省电视台的美女主持。美女主持见多识广,有攻有守,申华东兴致盎然,送礼手笔巨大。美女主持投桃报李,经常有空就穿越高速公路,赶来约会。柳钧还是第一次见到美女主持,一晚上被活色生香电得神志不清。申华东得意地告诉柳钧,每天上班见的都是所谓的强悍白领女性,早审美疲劳了,家里的需要换口味,让强悍白领女帮扶阿斗去。可偏偏女主持要相貌有相貌,要思想有思想,想不平衡地说她美则美矣全无灵魂都不可能。另外两个朋友也带着活色生香的女友,生生把柳钧郁闷住了。尤其是想到在他这儿,崔冰冰还跟他一副冷战到底的样子。
而崔冰冰则是在柳钧步入酒吧的第一时间,就接到朋友的爆料电话。朋友更是在电话后下一个注脚:这样的男人在外面诱惑太多,再不抓紧割地赔款,难道非得等男人生出异心来才后悔莫及吗?崔冰冰不语,可是一晚上随时连线朋友,监控柳钧的动向,她岂能真的不急。于是当她听说有孤身美女中途加入,与柳钧玩得很好,崔冰冰恨不得放下面子杀过去慕尼黑酒吧。这一晚她在加班的办公室里如坐针毡。
酒吧距离崔冰冰的家比较近,柳钧照常将车停在崔冰冰的车位上,以便酒后打车回家。崔冰冰心烦意乱地回家,一看占了她车位的奥迪,气得想杀人。可坐在车里生了半天闷气,她还是调头远远找个地方趴下,什么措施都没有。她怀疑柳钧是故意的。
柳钧直到第二天才想到昨晚霸占崔冰冰的车位是个错误,而今崔冰冰也得用上这个车位。他忙发个短信道歉,不过并不指望收到回信,强悍的白领女就是如此风格。崔冰冰果然不回,不过她正为朋友的电邮烦恼。昨晚爆料的朋友今天脑袋清醒过来,发来一封条理清晰的电邮。电邮中说,到一定年龄的男人,结婚未必是因为爱情。一定年龄的男人结婚的原因是:你不是唯一,但你合适,他有诚意和你度过下半辈子,如此而已。崔冰冰心里哀叹一声,人混到一定年龄,天真是无比可耻的。
宋运辉很快就召柳钧问话。他在十年前主持的一次国产化运动中,并没取得太好成绩。业内虽然已经好评如潮,可作为实事求是的工程技术人员,他心里很是不满。这次,他有些无奈地瞄准国外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水准,想到国家目前扎实的经济底子,意图再国产化一次。他是一手一脚从头做起,太清楚进口设备商欺负国内不能生产,才敢喊出无法拒绝的高价。他作为有想法的人,不可能总是认栽。可是,几次非正式会议沟通下来,有几项不是被告知以国内目前的母机水平无法加工,就是被告知国内的技术水平还无法解决如此复杂的问题。宋运辉不肯气馁,决定一追到底,一口一口地啃硬骨头,尽可能找出症结所在,解决症结难题。
柳钧在宋运辉的追问下,将实际问题摊开来说。跟能人说话就是遭罪,宋运辉一个个的“为什么”就跟剥皮一样,柳钧想遮掩一下都不行,会被下一个“为什么”揭穿。
宋运辉翻来覆去审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放过柳钧:“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是可以做的,关键问题是资金。”
“我没说一定能做,我不能保证。可如果没资金,那是完全不能做了。”
宋运辉问完就放柳钧走。但柳钧走得悻悻的,他真希望宋运辉一把拉住他,认定他是唯一能完成项目的宝贝,许诺足额粮草给他放手试验。可惜,他不是。他为不能沾手这样令人激动的项目而沮丧。
柳钧鼻孔猛喷一股气,抬眼一看,却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又转回宋运辉的办公楼,可是他想跟宋运辉说什么呢,他敢像其他企业负责人一样写下保证吗?柳钧沉默了会儿,又灰溜溜折返停车场。宋运辉却见到这一幕,他一个电话打到柳钧手机,很随和地问:“想做?”
“太想了。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可以引进资金参股。”
“谁肯投入,谁敢投入?”
“有新打算的话,立刻跟我讲。”
宋运辉的重视,多多少少鼓舞了柳钧。回去腾飞,需要擦过市区。他发一个短信给崔冰冰,提出一起晚饭,但没接到回信。于是再次发信,说他某个时间段内在某个饭店等,不见不散,依然不见回信。柳钧一个人坐在饭店慢吞吞吃下一顿晚饭,整个过程看着门口,不过一直没有看到在古代称为丰满,在而今举国求瘦时被称作胖的那个身影。他只得结账后悻悻地再发条短信过去,说明自己已经离开。几天不闻崔冰冰的消息,柳钧心里有些慌。可此时不明不白地追着崔冰冰推翻原先的说法,他又不肯。那么只能让时间来解决问题。
回到研发中心的别墅,见东边的采菊楼还亮着灯,他对此习以为常,公司科研人员迟到迟退是家常便饭,不过他还是走过去看看。一看是谭工与小柯等四个人,正围着一块白板画画擦擦激烈议论。夜深人静,柳钧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他们争的正是东海一号的那些事。这一刻,柳钧感觉自己像个顽固势力。当他的同事们无偿加班加点为东海一号出力的时候,他这个成日里号称以科技为生命的人在干什么?他在扼杀同事们的激情。
柳钧倒退几步,犹豫了会儿,才走进里面去。他看到大伙儿草拟的思路,当然是谭工他们几个能经手的那部分。柳钧仔细审阅的时候,周围几个同事眼巴巴地看着他。当柳钧抬头的时候,正撞上这八只充满期待的眼睛。柳钧哑然,在大伙儿的逼视下,他唯有再看向草拟的思路。如此再三,他终究是无法吱声,最终还是摇头离去。他感觉大伙儿的眼光将他背脊烧穿,而他则是落花流水地逃窜。
03
天气终于晴朗,钱宏明带着妻女,重走山村小路,找到傅阿姨。在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家家户户只要家里有人的,一般不设防地大开着房门,仿佛外人提脚便可以进去。傅阿姨家关着门,钱宏明不清楚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不过才一敲门,板门立刻应声打开,里面是一个身板笔挺的老女人,脸色与门外的明媚春光反差强烈。
嘉丽不禁紧紧抱住惊惶的小碎花,钱宏明却若无其事地道:“您好,大妈,打搅了。我女儿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在枝条上的番茄,请问我们能摘一个长熟的吗?我本来想学解放军压十块钱在石块下,呵呵,又怕您万一没看到,还以为被谁偷了,白生气一场。”
钱宏明言语亲和,举止儒雅,态度诚恳,让人无法设防。傅阿姨一张警惕的脸微微松弛,淡淡地道:“城市孩子没见过这些,喜欢就摘吧,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吃不完也是烂掉。”
“这么好的西红柿怎么舍得烂掉,不是可以拿到菜场去卖的吗?况且这儿山清水秀没有污染,正是眼下崇尚的绿色环保呢。会不会是离菜场太远?”
“是啊,几个西红柿都还不够来回车票。你摘吧,爱摘几个摘几个,没长红的别摘,臭,放家里也不会红。”
钱宏明心说这个傅阿姨不错啊,人挺大方的,不像有些人一听番茄有人要,赶紧往高处喊价,能杀一刀是一刀。他道了谢,与嘉丽和小碎花一起笑眯眯地走去屋边的院子。傅阿姨依然有点儿警惕地看着那一家人,她看得出这一家是高档人,看男主人惜老怜贫的样子,可见是有教养的。再见到小姑娘双手捧着一个刚摘下来的西红柿欢歌,傅阿姨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嘉丽拿照相机对着番茄和黄黄的小花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钱宏明将最红的番茄擦干净,掏出瑞士军刀剖了一个,第一口就被小碎花踊跃地吃了。他也吃到一小口,就对傅阿姨道:“非常好吃,比我们平常菜场买来的好吃得多,很鲜甜,番茄就该这个味儿。大妈,是不是品种选得好?”
“你们市里吃的都是大棚里催大的,不像我这儿早早把塑料棚揭了,自己种自己吃的东西,要它长那么快干吗?慢慢等太阳晒熟了才吃。”
“大妈,您这儿的青菜、辣椒和黄瓜一定也好吃,我都摘去行吗?全是市面上买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大妈您说个价钱。”
傅阿姨见一家子是真心喜欢她闲着没事侍弄的菜,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心里还很得意。钱宏明则是在傅阿姨的指点下,足足地摘了两塑料袋蔬菜,放下一百元钱,走了。傅阿姨追着要还钱,钱宏明说下次再来摘,还说他还看中傅阿姨养的走地鸡,一百块钱放傅阿姨家,多亏少补,来日方长。傅阿姨一直追到钱宏明的车边,怎么都没法将钱塞回去。看着一家人热情地跟她说着再见绝尘而去,傅阿姨感动地心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子都是好人,连小孩子都那么礼貌懂事。
嘉丽等走远了,才表扬丈夫很有急智,懂得善用周边环境。一个心灵有创伤的人,旁人若只是简单地施舍,那人反而不一定接受,即使旁人不是说“嗟,来食”也能打击到受者。但钱宏明抓住傅阿姨的小小成就大唱赞歌,然后把钱用真心诚意购买的方式送出去,那么对方就心安理得得多。唯有真心行善的人,才会有针对地、耐心地设计行善方式,不仅让受者不会自惭形秽,而且还激发受者心中的骄傲。嘉丽很喜欢丈夫的胸怀,她只是个能想得到的人,而丈夫却是个有能力将想法付诸实施的人,唯此才更值得尊敬。
钱宏明回家分了一包蔬菜给柳钧,把前后经过跟柳钧说明一下,让柳钧此后不要插手,一切行动听指挥,以免坏事。他打算一步一步耐耐心心地接近傅阿姨,首先化解傅阿姨心中的警戒,以后再见机行事,最好是激发傅阿姨自身的能动性。他还告诉柳钧,傅阿姨本质不坏,只是剑走偏锋了,不能将一个人就此看死,要给人机会。
柳钧非常感激,也很是佩服钱宏明的耐心。唯有兄弟,才会有心帮他如此周到地料理这等看似细小的事情。不过他一个人住研发中心,每天吃食堂,一包蔬菜再绿色也无用,原封不动拿去给崔冰冰。直接上门,拿手中钥匙打开房门,将蔬菜放到客厅茶几上。
周末,崔冰冰显然生活得丰富多彩,出门不知跟谁搞活动去了,柳钧见到里面卧室床上还扔着两条裙子以及衣架,显然是仓促换装,崔冰冰以前也常做这种事,总是柳钧一丝不苟地替她打扫战场。当然柳钧也可以耐心地偷懒,等崔冰冰回来再有条不紊地收拾好。可偏偏柳钧引以为傲的工程技术人员性格对此零容忍,无形中对崔冰冰造成极大压力。同居这么多日子,崔冰冰被改造得也规矩起来。不过崔冰冰一回到单身,一切照旧,而且是赌气变本加厉地照旧。
因此等崔冰冰兴尽晚归,先见到客厅一包蔬菜便生气地想,此人居然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以为他是什么人。进去卧室一看,更是气愤,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谁让他收拾了。照崔冰冰一向的性格,她应该此时抓起电话骂过去。但她依然选择忍,她拒绝柳钧的轻慢,绝不主动联络。她生了会儿闷气,其实也不是生气,只是漫无目的地乱想,发呆、烦躁,好不容易才错误百出地洗漱了睡觉。睡时脸上还热辣辣的,乃是牙膏当作洗面奶抹了一脸的缘故。
蒙眬中,听到强劲的拍门声。崔冰冰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浑蛋忘带钥匙了,遂一骨碌起身冲出卧室,一头撞到防盗门上。痛感让她苏醒,可周遭是午夜的宁静,哪来的拍门声?而且,那浑蛋除非喝醉,否则怎么可能涎着脸过来。她打开廊灯看了一下,果然外面一条人毛子都没有。崔冰冰揉揉撞痛的额头,悻悻回来躺下。一番折腾,一颗心跳得擂鼓似的,呼吸也跟着急促。头脑一反常态,在这个钟点清楚得像胸口的心跳声。黑暗中,崔冰冰无法再骗自己,她其实这几天过得并不潇洒,并不是她自诩的单身日子少约束多快乐,她心底,不知多想着柳钧耍无赖,偷偷潜伏在她家等她。
她已经睡不着,迟疑着再爬下床,坐到电脑面前。
“行了,我签。不过内容必须添加以下条款:一、双方所有收入全部归各自所有;二、家用AA……”
一夜无眠,因崔冰冰深知写这条电邮的后果,也猜得到柳钧会有什么应答。果然,周日早晨七点,柳钧的电话打到崔冰冰的手机。这也是崔冰冰预料到的时间,周日柳钧稍微起晚点儿,不去锻炼,一边吃早餐一边上网浏览电邮和新闻。正好,该是这个时间看到她的电邮。崔冰冰不知道她是不是该为柳钧反应迅速而欣慰一把。
“阿三,正看着你的电邮。我不是那意思,你没看我给你的协议内容……”
“我提出也一样嘛。不管你的协议是什么意思,我的第一条应该全部包括你的权利主张有余,我又同意第一条,那么我们有理由采用第一条。第二条嘛,家用才多少……”
“不是这意思,理性一点好不好,别说赌气话。先说第二条,家用全部由我承担……”
“不,男女平等,况且家用不多,我也想担一半养家糊口的美名。我认为我的提议简单明了,容易理解,操作方便,也不易出错。要不然我这性格大大咧咧的人每天得担心触犯协议哪一条,这日子没法过。”
柳钧皱眉:“对不起,我刚才不小心,没看你发电邮的时间,吵醒你了吧。要不你再睡会儿,我拿早餐上来。”
“我清醒着呢,趁今天我把真心话摊开了跟你说。我原本指望我的婚姻生活是我爸妈的模式,没谁当家不当家的,全家的钱放在抽屉里,谁要用谁去拿,连我都可以拿,但谁都对这个家担负起责任。可现在你说得对,那是过去经济环境下的模式,现在得变,根据现实社会环境而变。当然我不可能一边争取平等,争取女权,一边又以女生的名义不负担家用,以婚姻的名义问你分柳家的财产,好处两头占,那很无耻,我做不出来。你说呢?”
“一个成熟的人,无论在何种场合,应该自觉追求责任权利的平衡,这绝非恶意。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你所说的女权也有必要商榷,男女平等,说的是在两性实际生理差异基础上的平等,而不是男人能抡大锤女人也照抡。你可能依然认为我提出协议其中包藏祸心。我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各自冷静,我等会儿的飞机去西安,然后转新疆,我去散心,最近很压抑。等我回来,我们找时间面对面地谈,好吗?”
“几点的飞机,我送你一程,可以边走边谈,也算是面谈。”
“冰冰,我也需要冷静,去新疆就是这个意图。不仅生活上,我的工作也面临三岔路,我需要冷静抉择。到西安后我会与分别住西安和银川的大学同学会合,一行三人驾一辆皮卡车西进,你不用替我担心,我那两个同学都是好样的,路上带着基本工具,一辆皮卡车小修理不在话下。我分别带着移动和联通的手机,只要有信号,我会发短信给你报平安。”
“你一般叫我阿三。最后两个问题:我刚才说的两条,等于是什么都不要求,为什么你依然不答应?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失去你吗?”
“对不起,冰冰,我该启程了,司机等在门口。再见。”柳钧叹息,掐掉手中的电话。他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崔冰冰穿得像PH试纸,活泼而狡黠的样子,按说崔冰冰不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可为什么她现在不肯好好对话,总是走极端,哪像拿得起放得下的阿三。
崔冰冰听柳钧经她提示后依然不肯改口叫阿三,语气则是不咸不淡,忽然心头一阵子的虚,心跳又重如擂鼓,她禁不住激动地给柳钧拨电话,情绪全线崩溃:“你告诉我律师电话,我今天就联络他,我去签字。”
“你那儿发生什么事,病了?还是昨晚酒喝太多?你门别反锁,我拐过去一趟,很快。”
崔冰冰一边想着,这个神经病还是自己吗?一边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可是她性格刚硬惯了,两声哭过,便雨过天晴,唯独红了眼圈。等柳钧赶到,她什么事都没有,只有黑眼圈套红眼圈,异常狼狈。她想不开门,可是又怕柳钧带着牵挂上路,不安全,只能勉强开门。
柳钧见此吓了一跳,望闻问切却找不出原因,只好一再保证提出签字绝不是恶意,但处理方式不正确,伤害到人。飞机不等人,柳钧放开崔冰冰忐忑不安地离去后,崔冰冰却留在家里恨不得劈自己耳光,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发神经,变得如此贱格。她还真的不是阿三了。
柳钧与同学驾车沿河西走廊向西,一路山川戈壁,气象万千,让人心胸为之开阔。偶尔回想前几天工作中纠结的大事小事,胸中不禁另有一番光景。徜徉在自然奇观魔鬼城里,柳钧摩挲着被千百年的风沙耐心却坚韧地雕刻出来的石壁,他心中豁然。
晚上住宿,他给孙工打电话。即使失去东海一号,可是我们不能放弃我们心中的追求,不能放弃我们进入这个行业的初衷,高性能的机器人依然是我们的目标,我们依然得迎难而上。我们或许资金缺乏,资料缺失,需要拉长战线,前路曲折艰难,可是我们相信我们的努力,相信滴水穿石,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柳钧让孙工布置下去,第一步,由谭工迈出。
柳钧跟他爸的解释就通俗得多。好比买房子,拿不出一次性支付的房款,那么就借助按揭,首付不算太伤筋动骨,改一次性大投入为细水长流的五年十年投入。按揭取得居住权的房子,可以出租,以补贴按揭款。而拉长对机器人研发的时间跨度,通过管理者的有机穿插,不仅可以保障原本研发秩序的大半完好,减少影响目前的正常生产安排,还可以好整以暇地将机器人研发过程中的成就不断付诸应用,回馈机器人研发项目的巨大资金投入。当然,最后如按揭结束获得房子全部产权一样,腾飞将拥有机器人研发的最终成果。
柳钧还告诉他爸,对于研发中心知识分子的激励,除了奖金,还得有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令人热血沸腾的项目。技术人员的这种心态,可能在有些人看来有点儿不可思议,甚至不切实际,可是他懂,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希望爸爸理解他,容忍公司利润在近年内无法用于规模扩展或奢侈地挥霍。
柳石堂只能认了,可是想想钱家姐弟两个迅速地挣钱,迅速地发家,迅速地改头换面,柳石堂心里不舒服。他儿子的风头怎能让钱宏明盖了下去?可是他再焦急也没用,儿子不急,等于腾飞不急。公司发展到眼下这地步,他这老头子已经有心无力了。他连车间里的那些设备都还认不全。以前生气了可以踢一脚的机床们,现在得小心伺候着,有些还得管它湿度温度。不过好在接替他的是儿子,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前浪死而无憾了。
相对而言,与宋运辉的对话毫不费劲。虽然宋运辉惋惜腾飞无法参与东海一号的研制,可是他欣赏柳钧在社会上打滚这么多年之后依然拥有的坚定理念,以及勇敢追求理念的勇气。宋运辉是工程技术人员出身,深知技改工作在中国的不合时宜。若说他以前与柳钧算是臭味相投,有一种自上而下的欣赏,也对柳钧有一种长辈式的提携,那么从这一刻起,他对柳钧平视。
宋运辉告诉柳钧:“从我提出合力开发东海一号起,我一直让有关科室收集来自国外设备商的反应。从国外设备制造商的激烈反应,包括多方刺探东海一号的参数,以及在某些部门的各种放风表态,我更看到我们这一工作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对我们而言,国外设备制造商的反应,既是鞭策,也是极大的鼓励,为什么呢?因为十年前我们提出国产化的时候,他们漠然以对,说明他们认为我们那时压根儿做不到,看死我们。但现在就很难说。我正收集更多各方反映,也准备召集专家研讨东海一号的巨大意义,希望借此获得国家资金支持。你现在开始动手,是个好事,有进展,记得及时通报。”
宋运辉的这番话,若是听在别人耳朵里,可能会说,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管人家那么多干吗?可柳钧完全理解宋运辉所说的“极大的鼓励”背后的深刻含义。回国之后,他对“落后就要挨打”这句话有了更深理解。他以前以为有钱便可以买到心仪的设备,其实不然。首先,他会遭遇高科技禁运;其次,那些只有几家能做的设备价格高得离谱,看似设备供应商违背市场规律暗中签了攻守同盟,给中国买家的态度就是降一分钱也不卖,就是那样的傲慢。什么叫耻辱?不需要翻阅字典,经历过的人无师自通。想必宋运辉也经常碰壁,无论是作为中国的技术人员,还是作为中国的企业管理者,有血性的人无不憋着一肚子气。那么,看到对方听说东海一号启动而坐立不安,怎能不从心底里升起骄傲?可是,当然,心中也生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必胜信心。
崔冰冰应柳钧之约,下班就去接机。这一段时间柳钧行走新疆,反而比平常在家时候想念崔冰冰,他打定主意回家耐心做崔冰冰的思想工作,不能急躁,该用美男计的时候用美男计,该低声下气的时候低声下气,务必不能让崔冰冰情绪失常。
飞机晚点,崔冰冰在机场吃了些又贵又难吃的点心,时不时深呼吸几下,按捺住驿动的心。可是老天捉弄人,她越是紧张,播报到达时间越往后推。等柳钧终于出现在出口处的时候,崔冰冰发现自己快要窒息了。十天不见,柳钧给晒得像黑炭似的,人也瘦了一些,不过精神焕发,背着个相机包像个不到三十岁的大男孩。看着柳钧等行李,崔冰冰在心里反复背诵她这几天总结出的台词,她爱柳钧,但她更爱自己,她发现自己如今因为爱柳钧而越来越失去自我,变得面目全非,疯疯癫癫,毫无自尊,完全不再是阿三,因此她决定放下对柳钧的爱,找回自己。
但是,等她落入柳钧的怀抱,真切感受到那怀抱传递过来的爱和欲,喜悦与思念,她又动摇了。她怎能放弃此人?她无论如何不应放弃,而应学会在爱面前坚持自我。于是,她将所有的台词吞下,欢欢喜喜跟着柳钧下去停车场。两人小别胜新婚,又是一场折腾下来一个愿意退,另一个也愿意退,于是在床上什么都容易沟通,将协议大概决定下来。既然说定协议,那么婚期也可进入议事日程。
崔冰冰唯一坚持的是收入各归自己,不过不再坚持反对由柳钧全资养家。柳钧心说协议可以这么签,大家都太平,但到时候他馈赠崔冰冰财物,这个是不能算作违背协议的。
柳钧很快将精力投入到机器人项目的细分小项、精细预算和实施方案的制订。他和崔冰冰的婚礼反而由闲着没事干的柳石堂操办。柳石堂好噱头、爱热闹、讲排场,若非本城目前最好的酒店是杨巡所开,他一定将婚宴定在最好的酒店。现在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但他舍得花钱,他在饭菜酒水上下足功夫,一张菜单翻来覆去研究若干遍才定下。柳石堂最满意儿子签的那份婚前协议,他这才发现,事业上越是有本事的女人,其实越傻,什么见面礼啊彩礼啊头面首饰啊之类的全不计较,也不要求别墅重新装修,几乎是什么都好说话,连婚纱、别墅新换软装修都是崔冰冰自己掏钱买下,而且似乎在柳钧面前也不曾提起。柳石堂冷眼旁观,心说这是事实上的倒贴啊,要换作别个女人早咽不下这口气了。
既然已经成为一家人,柳石堂不能因小失大,他暗中提醒儿子不能太占人家女孩子便宜,让儿子找机会打一些钱到儿媳账户上,方便取用。
崔冰冰在婚礼那天非常美丽,可是她被爸爸领着交到柳钧手上时,实在忍不住,对柳钧一句耳语:“妈的,又不像阿三了。”于是崔冰冰若无其事,镇定自若,柳钧喷笑出声,久久不绝。
宋运辉很给面子,带着太太梁思申一起出席婚礼。柳钧过去敬酒,他笑眯眯地公然道:“你婚假后赶紧来找我,我送你一份大礼。”
柳钧直觉就想到宋运辉的东海一号项目与他的机器人项目,他的眼中不由得露出更多欣喜。申宝田坐在宋运辉旁边,见此锦上添花一句:“宋总总是那么提携后进。”
钱宏明也来了,带着嘉丽和小碎花,与柳钧的其他高中同学坐一起,整整两桌。钱宏明很是感慨,他与嘉丽结婚的时候,还在事业的起步阶段,钱是那么紧张,多余的钱都得塞进父母的药罐子里去。因此他们没有举办婚礼,只是领来结婚证的第一夜与他的同事吃一桌,第二夜与嘉丽的同事吃一桌,便算宣告结婚。钱宏明羡慕柳钧所做的事情总是可以如此盛大公开。
等婚礼结束,他们与柳钧告别出来,钱宏明却是冷不丁跟嘉丽道:“那个傅阿姨,真是个脑筋不会拐弯的,你说得没错。”
“哦,为什么?你自己去了一趟?”嘉丽也无所谓,钱宏明是她的主心骨。
“不是,我们上周不是去了趟,又拿回来好多蔬菜吗?我们一说好就好在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她还真的什么药都不用了。不过要不是个一根筋的,怎么可能盯上柳家,不明摆着以卵击石吗?这社会,有钱就是有势,她惹得起吗?”钱宏明在前面闲闲地开着车,尽量开慢点儿,以免颠着后座的宝贝女儿。“看情形,傅阿姨的精神面貌有些恢复,现在肯闲时开着门。人哪,钱能壮胆,再清高的人也得承认。”
“可是总靠我们和你的几个朋友上她那儿买菜,也不是办法啊。你们能持续几年?”
“我刚打听到有个农保推出来,好像是按年龄不同交三万左右的钱,明年开始每个月就有五六百块的劳保。他们那村现在年轻的都搬到平地上住了,留下几十个老头老太,估计不仅没人特意跑去跟他们说,他们也拿不出几万块钱来。我打算替她去做个,但告诉她这是国家承认她以前代课教师的资历。我看她心理不平衡的最主要原因是她白做那么多年代课教师,心结解开,人就会正常。”
“三万多……”
“三万多就可以帮一个人找回尊严,性价比很高。”钱宏明说得很干脆。几个月来,他冷眼旁观傅阿姨一周两周地发生着变化,轨迹是那么的熟悉,傅阿姨的每一个变化都似曾相识,让他久久回味。这么多年来,他隐忍着心中的矛盾,一直不敢跟任何人提起,闷在心里到底不痛快。而今从傅阿姨身上看到变化,他就像是完成一次共鸣,积郁在心底的不快跟着阳光蒸发了。他仿佛跟着做一次脱胎换骨。
嘉丽在钱宏明的背后注视着他,外面霓虹灯的闪烁光影映得嘉丽的双眼也是光怪陆离。
04
柳钧在婚假中不断被崔冰冰问,到底是憧憬婚后生活多一点儿,还是憧憬婚假后与宋总的会面多一点儿。柳钧被问得尴尬地笑,他确实更憧憬后者,因为一纸婚约和一场婚礼给他的感觉是大局已定,以后老老实实做丈夫,着实不如后者刺激。
终于婚假结束,他与宋运辉约定时间,但宋运辉给他的会面地点在北京。仅仅是一个地址,便推翻柳钧心中所有的推测。他带上宋运辉吩咐的公司介绍,以及历年科研成果,上北京去找在那儿开会的宋运辉。至此,他终于得知,他即将会面的是一家军转民的大型机械集团的老大安总。
根据宋运辉的说法,安总是“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两人有共同语言,因此相见甚欢。他见到安总也是技术出身,一说到对自身的研发能力有顾虑,他就将腾飞力推出去。宋运辉告诉柳钧,安总有东北人特有的豪爽,看目前的意思,安总有与腾飞联合开发东海一号分段的意思,这个联合,就表现在安总愿意出资,以后共享技术。
安总愿意出资!如果谈成,那么腾飞研发中心的春天就到了,他终于可以染指东海一号。柳钧在飞机上坐立不安,往日他总是在旅程中看书,但这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反反复复地考虑该跟安总说什么,怎么告诉安总,他目前已经决定下来的研究大纲。
柳钧很相信,虽然宋运辉说得轻描淡写,事情仿佛简单得得到安总的垂青就像是天意注定,但他不是书呆子,若非宋运辉,他不会有今晚与安总的会晤。若今晚的会晤真的促成安总的大手笔投入,柳钧也相信,那不是因为腾飞的实力,而纯粹只是因为宋运辉的大力举荐。安总这等高高在上的大神,轻易不会将目光投向腾飞这样的小企业,更何况是合作。
晚饭后,他终于在宋运辉的套房门口等到相携而来的宋运辉与安总,这样的人身后往往跟着一帮人,一大帮人一起涌入宋运辉的套房。
安总离开技术岗位多年,不过有基础在身,就像会游泳的人即使多年不沾水,一旦下水,扑腾几下还是游得起来。再说他随身带来三位高工。大家看上去都很有资格,唯有柳钧最年轻。他介绍公司资产与产值的时,他看得出大伙儿的反应也就那样,等他开始介绍手中的设备配备时候,安总与他的手下都认真了。及至他一项项地列举公司研发中心这几年取得的专利,以及获奖的成果,几位的眼光变得专注起来。
等柳钧说完,安总就跟宋运辉道:“我早说您推荐的准没错,您这眼光就是标尺。”
宋运辉微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最好亲自去看那个研发中心。我和小柳说的都不算数。”
安总笑道:“若您宋老总说的也不算数,天下还有谁的话能听?其实今天的见面都不用,您非要来这一出,多余。有您一句话,够了。”
柳钧心说,果然,果然,人家就是因着宋运辉的一句举荐。他心中万分感激这等知遇之恩,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他一分钱都没行贿宋运辉,可人家就是这么惦记着他,大力地提携他。他很怀疑,换他坐宋运辉那位置,做人做事能否如此周到体贴。
安总这个大忙人终于还是在宋运辉的提议下,趁周末时间跟柳钧到腾飞一游,却还是早上飞来,晚上飞走,连让柳钧好好招呼一下的机会都不给,就是这么干脆。用安总的说法是,其实来一趟完全是多余。不过柳钧看得出安总并未将此行看作多余,安总又从公司叫来好几位精兵强将,在他的工厂区和研发中心,尤其在后者,逗留到最后一分一秒。
送走安总,柳钧又兴奋又忐忑,心中对安总志在必得,问崔冰冰要不要给安总一些表示。
“安总有没有暗示?”
“没有,我们才见两面,都是众目睽睽,谁想暗示都没机会。”
“送!送是常态,宋大神那种是不正常,是神人。即使被安总拒绝,但你起码表达了你的心意。”
“这儿还有一个问题。协议中有一条,未来的研究成果共享。这一条对我非常不利。可以想见,东海一号如果投产顺利,安总的产品在宋总手下顺利过关,你可以看着,很快,什么黄海一号、南海一号的都很快会上马跟风,顺藤摸瓜到安总那儿。以前宋总告诉过我,他们大国企非不得已,不愿与私企合作,背不起责任,担不起风险,再加上国企与国企之间,本身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容易搭上关系。可以想见,未来的绝大部分市场被安总他们占领。我想发财,必须另辟蹊径,换个产品。我除了研发可得以实施,没占太多好处。”
“虽说如此,可安总的决策结果,是把国家的钱放到你个人口袋里,让你个人花。而这个项目成功,安总的公司赚钱,却是赚来钱装进国家口袋里,他只拿工资。性质,兄弟。”
“是啊,性质不一样。在这些前提下,送多少才好?”
崔冰冰虽然从四大行转身到了股份制银行,可毕竟还是银行,是捏着钱的财主,对此行情不甚了然。
“我打算送一只手表,十万以上的。”
崔冰冰心说,相对于投入的数值,这十万块哪儿够?果然,柳石堂在电话里也是一口否定,十万块的手表只够投石问路,他让柳钧赶紧行动,尽早落实诚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别做大爷。
“哎,越说越够坐牢级别了。我明天就去香港,先手表,万一是个宋总那样的人呢。然后……见机行事吧。”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嘛。你想过上限没有?”
“让安总提。别担心,又不是没做过。明天修桥铺路的事你帮我操办一下吧,有时间吗?我导师大学时候一直很赏识我,他明天带几个硕博研究生来我们研发中心做实验,你帮我出面接待一下,要很重视。食宿我早已安排妥当……”
“与东海一号有关吗?还是为东海一号修桥铺路?”
“纯慈善。我们研发中心的设备,眼下放眼全国,不算弱。我得帮导师一把,一个院士,做个实验还得到处求助。系里内耗很厉害,按说年度经费比我们在研发中心的投入只多不少,可是没被善用,设施还不如我们。我手头有本系里去年已发表论文的汇编,数量不少,可捏出水分,其实不如我们出的实货多。导师只是带队来一下,你千万想办法留住他,我很快回来,打算跟他谈谈。有安总那边的支持,我这几年应该不大会紧张,可以考虑回馈,吃饭多摆几双筷子嘛。”
“总之柳大爷花钱大手大脚,送礼细水长流啊。”
柳钧将公司的事交给爸爸和罗庆,将个人的事交给太太,奔赴香港采购。怎可能只买一只手表,从回国与国企接触的第一单生意起,他已经跟着爸爸了解到,打点,必须要全方位,大鬼小鬼全顾及。手表、数码产品、化妆品,他像个跑单帮的,拎回来一箱,反正这次用不完,未来也必然用得到。这是个历史悠久的礼仪之邦。
回来再与导师谈科研基地的事儿,情势已经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三年前公司底子薄,规模小,需要花大钱单方面地求着母校来挂名,以助混得个高新技术企业的招牌。而今形势变化,母校更需要他,他也乐得在高精尖的研发中心锦上添花。那么,就可以坐下来公平合理地谈。他提供场地,提供设备,提供食宿,出钱出力,而母校则是在他的研发中心正式挂牌,将他的中心用作研究生培养基地。钱宏明笑柳钧,这块金字招牌的买价也太高了些,柳钧也晓得投入的钱够打一块纯金招牌,可正如宋运辉的不断提携,才有他柳钧今天在高端产品的立足,他也有义务向社会回馈他的一份子。更何况,若是师弟妹中有天生的好料子,他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当然,到了安总地盘,柳钧就不可能如此主动。安总总算从北京打道回府,柳钧立马不经邀请就主动飞去鞍前马后。柳钧不是奉承拍马的好手,说话稍嫌实打实,不过话题挺多,在技术人员中间不愁寂寞。只是安总离家多日,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处理,柳钧这一等就是三天,期间虽然与相关人员讨论合同细节,可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顶部的安总,原本一天就可以拍板的事情,拖啊拖啊就拖了三天。柳钧自己不吸烟,却已经买了四条软中华天女散花地发出去。但既然见识到了安总的绝对权威,柳钧当然将礼品袋捂紧,除了香烟,其他免谈。他到底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柳大爷。不过,请客吃饭,还是连吃了三天,天天酒精考验,东北人的能喝,果然不虚。
三天后,终于被单独引入安总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相比宋运辉的,无论从面积还是内部装修,都差了一等,这似乎隐喻着两个总级别上的差异。当然,比他柳钧的强多了,他的办公室只有十五平方米,与其他同事稍有区别的只是附带了一个卫生间。柳钧进去的时候,安总在里面房间大声吩咐柳钧稍等片刻,柳钧犹豫了下,就将手表拿出来放到安总桌面的显眼位置。
安总果然是一会儿就从里屋出来,一眼就看到桌上的手表盒:“同事们都说你性格不像南方的私营业主,呀,这就像了。桌上是你拿来的?”
柳钧忙笑道:“是的,小小一只手表,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安总给我的这个机会,不成敬意。我们全体科研人员本来已经以为与东海一号无缘,我作为负责人真是非常愧对他们的才华,幸好有安总赏识……”
安总拿一双锋利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柳钧,直看得柳钧心中发虚,不晓得是不是弄巧成拙。幸好安总及时挥手阻止柳钧说下去,打开手表盒自己欣赏,道:“好手表,好价钱。”他拿起手表,在手腕上试戴一下,又摘下来,放回表盒,递给柳钧:“小柳,表你拿回去,我不要。”
“安总,我没别的意思,这是我刚飞去香港特意为您挑的,非常简单的一只表……”
安总轻咳一声,道:“你赶紧收回去,要不然有人进来,看见不美。我们说说合同。你们谈的,我看了,基本就这个意思……”
在安总眼睛的不断示意下,柳钧灰溜溜地将手表收回包里,听安总讲合同。因为礼物没有送出,柳钧心里很不踏实。即使安总叫法务进来安排当场签约,柳钧还觉得事情顺得有点儿可疑。太好的事情总是不符合自然规律,柳钧差点儿疑心这份通过传真与律师商量过的合同会不会有漏洞。
等法务拿合同出去敲章,柳钧忐忑地听办公室门轻轻合上,他心说合同都签了,务必花言巧语将手表送出去。这么大的一个技术合作合同,安总又一直大方地拿他做科学家殷勤招呼着,他要是连一只手表都送不出去,那真是脑袋有白痴嫌疑了。凭直觉,安总不是宋总那种人。
但安总又回去里屋了。等法务高效迅速地敲完章回来,安总才换了一身休闲的服装出来:“我这一趟辛苦了近半个月,走,跟我打高尔夫去,手痒了。”
“我……不会。”柳钧这才后悔不学高尔夫,当初钱宏明可是苦口婆心教育他,让他拿高尔夫当雪茄,当年份红酒,当一切上流社会交际的工具,可他不听,不愿浪费时间在这种没多大体力消耗的运动上。
“不会就跟去散散心,晚上我请你吃渤海湾的海鲜,看看跟你们那边的海鲜有什么不同。你是个科学家,我不请你喝酒。”
柳钧被安总的好搞得晕晕的,跟着安总上了安总的奥迪A8。见安总不用司机,他连忙主动请缨。开车的时候,柳钧总觉得安总在观察他,审视他,他不知这是为什么。安总问他与东海宋总的交情,柳钧如实相告,一再表示他非常敬仰宋总。
安总说宋总与他虽然是同届大学生,可年龄相差一轮还多。他是老三届的,等毕业已经三十多,那真是争分夺秒地抢时间工作,都忙得顾不了家庭,顾不了孩子,让孩子跟着他受了很多委屈。他问柳钧见过宋总的孩子没有,又问宋总的孩子在哪儿读书。柳钧依然如实相告,不过没说得太详细,何况他是真的知道得不多。
安总眼见宋运辉对柳钧提携有加,那绝对不是泛泛的关系,心说柳钧绝不可能只知道那么点儿,就笑道:“你还真是科学家的脾气,说话这么谨慎,口风很严嘛。”
柳钧微笑道:“真是只知道这些。安总的儿子与宋总大女儿应该差不多年龄吧,高考了吗?”
“唉,说来话长。”原来安总平时工作忙,很少有时间看顾儿子的作业,于是耽误了儿子学业的底子。等安总意识到高考在即,连忙从高一开始抓儿子的功课,却已经回天乏力。考虑到国内变态的高考,他们把儿子送去澳大利亚读书,目前已经快上完大学二年级。一说起儿子,安总也变得絮叨起来。
“留学很苦,我早年留学的时候还可以替老板做项目挣钱,像本科出去的大多只能出去勤工俭学。”
“是啊,别看我这边坐好车吃好饭店,可那都是公款消费,每次儿子回家那吃相……”
柳钧听到这儿,忽然福至心灵,忙道:“安总,再苦不能苦孩子。要不安总给我个澳大利亚那边的地址,我直接飞过去一趟,去看看小兄弟。我德国籍,出入境方便。”
安总终于勉强答应,交出儿子在澳大利亚的地址。柳钧心里这才踏实了,下了车,安心跟安总学高尔夫球,然后不客气地跟着安总吃了一顿渤海湾海鲜。有新鲜的鲍鱼盐灼着吃,有新鲜的海参凉拌着吃,吃得柳钧心花怒放。合同签了,把安总私了了,他心中大石尽去,胃口尽开。
回到家里,由崔冰冰亲手操刀,兑了一大笔美元,一小半拿现金出境,一大半放在柳钧德国的银行卡里,当然,没忘记带上那只手表,直接拿给安公子便是。另一边,研发中心的东海一号分段项目全面启动。
柳钧先北上去安总家里拐了一趟,捎上安家带给宝贝儿子的衣食用品,才南下广州出境。事情既然做了,就得多花点儿心思和精力,将事情做得圆满彻底贴心,送钱得表现得心甘情愿。
于是,柳钧回家后很快接获通知,北上拿汇票去也。第一笔款项于合同约定日期,一分不差地支付了。
取银行汇票,必得经过财务主管之手。若是不打点好财务,即使安总再强权,这种国企的财务主管也能动用各种借口,让你很没脾气地等上半个月。再说,能安稳坐正安总手下财务主管位置的人,毫无疑问是安总的心腹。柳钧若是不孝敬一二,在财务那儿吃瘪的话,安总断不可能为他主持正义的。柳钧很知道好歹,不仅送了礼物,还请吃饭。
等三杯酒下肚,财务主管透露一点儿风声,公司现在经营状况并不好,已经连续半年亏损,今天付款的钱还是安总亲自出面筹措。
柳钧很是惊讶,按说今年年景转好,全国上下订单都不错,像安总公司这等实力雄厚的应该日子更好过才是。再说,长三角珠三角地区今年还受困于缺电呢,他都觉得今年年景好于去年,安总公司怎么会反而难过了?面对柳钧的疑问,财务主管只是一笑,灌再多的酒下去,也不肯多说了。
柳钧觉得诡异,但也不再打听,言多必失,只是回来后暗自留心。同业之内,只要留心,总是能听到一点儿消息的。听说安总与一家实业公司比较牵扯不清,那家实业公司背后隐隐有安总的影子。柳钧心里就奇怪了,那么安总为什么还要花大钱支持他搞那研发。他心里将此事存上了,花钱时候有了点儿打算,以免未来两笔款子若是不济,不至于影响全局。
工厂的麻烦事永远不会断,不等柳钧按下研发中心的这头,那边车间与罗庆的销售闹起来了,柳石堂在两边周旋都没用,两边都非常强硬,而且也不是很听柳石堂这个太上皇的,他们都只认柳钧。柳钧从澳大利亚回来,一下飞机就直奔工厂以居中调停。
原来,今年夏天以来,本地普遍缺电。前两年也偶尔停电,但那时候停电前比较慎重,电业局还会来个通知。而今年缺电情况严重,电业局经常眼看着负荷不行了,就拉掉一片。而工业企业是最怕没通知就拉电的,临时拉电最大问题是出人命事故,至于临时拉电造成的经济损失,那就是家常便饭了。工业区成了电荒重灾区,虽然上面有保生产的通知,可是只要气温一超过35℃,车间生产管理员就得战战兢兢等拉电。腾飞原有两台柴油发电机组可以保证临时急用,供几台不能停的机床吊性命。可是经常断电,订单却得按时完成,两台柴油发电机就不够用了。
在工业区企业的联合努力下,电业局终于答应网开一面,改成有规律地停电,即停二开五。若逢供电紧张,那么会在预先通知的情况下,改成停三开四,甚至停四开三。在协调会上,柳钧得知,原来经常拉闸限电的原因很复杂,不仅仅只是当今人们生活富裕了,开空调用电花钱如流水不眨眼了的原因,而是许多原因的综合。有去年至今的干旱天气造成水库库容告急,本地水力发电大大削弱;有国家整顿小煤矿,导致电煤产量减少,电厂无米开锅;有本地变电所的负荷跟不上本地电力需求的蓬勃发展,而新变电所的建设又需要时间,最早明年年底才能投入使用;还有本地一家中号电厂因环保需要,正好停机整修,准备改烧煤为烧天然气……等等。总之那么多原因凑在一起,电业局领导明告众老板,不要存侥幸心理,拉闸限电在近两年内只会加剧,不会减轻。
协调会一结束,柳钧无奈拨出款项订购柴油发电机去了。可此时正是普遍电荒,那家柴油机厂顿时朝南坐了,即使白花花的银子捧进去,也得排队等它将产品做出来。柳钧已经等了两个月。可是订单不等人,尤其是外销订单,装船时间只要差一天,外商就可以凭此拒付,那损失就看不见边了。罗庆为此经常与车间协调,可是车间也是不得已,换上的模具,编好的程序,不可能今天为赶你罗庆的工就撤下,明天赶完再装上,成本不允许。最先彼此还能讲大局,久而久之,彼此就有了争执,等柳钧出差澳大利亚,鞭长莫及的时候,两下里终于吵了起来。
柳钧耐心先听车间主管跟他发牢骚,劝慰了几句。又叫来罗庆单独谈话,也是听牢骚的时间居多。等罗庆说完,柳钧也郁闷地道:“给两台新发电机造的车间早已万事俱备,连配套柴油罐都已经完工,这两台发电机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你这几天问了没有?”
“怎么没问?他们的产品有一半被政府调用,我们的单子已经被我催着提前再提前,最最起码还得等到下个月底才能发货。”
“还得俩月,我们的柴油机又不是非标……他们发货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拦路抢劫两台吗?”抢劫当然不现实,“行贿多少,可以让提前发货?都秋天了,眼看要冬天,还停电个没完。”
“太上皇早去沟通过了,别家也同样心思。”
柳钧想半天,打电话给他爸:“加码!狠狠加码,不惜血本地加码!本周到货!”发电机再拖两个月不到货,腾飞损失只有更大。钱塞哪儿不是行贿,为了东海一号可以下血本,为了柴油机一样可以下血本。开门七件事,四周无数嗷嗷等钱的嘴。
柳石堂却心疼白花花的银子,他带着现金眉开眼笑低三下四地去柴油机厂成品库门口趴了一天,就直接拎钱进了专门给柴油机厂做运输的物流公司。他只出血两万块钱,第三天,两台本该属于别家的柴油机就进了腾飞的门。物流公司当然有一套说辞,无非是过境的时候被地头蛇劫持,无奈进了腾飞。生米煮成熟饭,柴油机厂也只能认了,派出安装工,送来装配图,拿走腾飞的尾款。
这件事,给归来后一直追求正统高端的罗庆上了一堂课,一堂立法其上,取法其中的课。
果然,电业局所言不虚。过了秋季,虽然歇了夏季空调用电,冬季取暖用电很快跟上了,依然是停电,停二开五的那一周就跟赚到了一样,大多数时间是停三开四。而且因为居民用电拉闸搞得民怨沸腾,政府的态度从保证生产转向保证生活,于是工厂用电更加紧张,唯有借助柴油发电机。用电费用的高企,大大侵蚀了产品的毛利。可是能不做吗?不能。他们宁可毛利降低,也不能丢失已经占据的市场。工业区不少企业是与不愁电的北方公司竞争,本来就是利润微薄,电费一涨,只有乖乖配合电业局的停电通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研发中心也不得不用上柴油机发电。为了保证设备的运行,而且柴油发电成本太高,大家唯有减少取暖用电。恰巧,崔冰冰怀孕了。大冷天窝在冰冷的大别墅里不是办法,两人只能搬去城里住。柳钧住处的大楼由于开了不少公司,人员进出混杂,大楼设施损毁严重,电梯小状况不断。两人不敢住那儿,还是暂居崔冰冰的家。<!--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