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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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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宏明的房产中介公司飞速启动。姐弟联手,钱宏英发挥专长,寻找店面的速度一流;钱宏明执行能力一流,装修工作全面开花,加班加点。四家店面于春节后同时开张,全市各区各设一旗舰门面,全部同样的门面设计,名唤“宏盛”。

    开业那天柳钧找个借口出差去了,请崔冰冰代替去现场祝贺。崔冰冰其实比柳钧更忙,可她对钱宏英大有兴趣,非到现场一游不可。她以为应该看到的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那种,最起码有染发有抹油,眉毛拔得很细,脸上擦得雪白,身上穿的衣服带有很多明显而刻意的设计,手上一定挽着个大牌包。但是崔冰冰见到的是一个与她的想象完全不一致的中年女性。钱宏英气质沉静,言语果断,衣着线条简单但一看就是贵价货,脸容看上去与年龄基本一致,是崔冰冰喜欢的干练职业女性形象。及至握手说话,崔冰冰立刻在心里想到一个问题,柳钧的爸爸以前肯定爱这个女人,而不单纯只是玩玩。想到柳钧的爸爸一直光棍至今,当然光棍并不意味孤单,但其中原因颇可玩味。崔冰冰不是柳钧,她可以无拘无束地瞎想。

    相比之下,钱宏明比他姐姐兴奋得多,一张戴着钛金细黑框眼镜的白净脸上甚至布满红晕。他见到崔冰冰就问:“你怎么看这个项目?”

    崔冰冰身在银行,自然消息灵通:“我一个同学想买四月开盘的四季花城,去售楼处一问,才发现自己市面墨黑,在售楼处意向登记的买家早已超过售卖数量。同学说,等四月开盘,他提前一天带着弹簧床裹着棉大衣到售楼处门口排队去。既然楼市如此火爆,你的项目当然生逢其时。”

    钱宏明笑道:“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看,我毕业后买了那么几次房子,第一次是公司分配,第二次是去上海买,第三次是买在市中心,第四次是替我岳父母买。我最大感觉是,买房一次比一次难,本市人民真有钱。后面两次买房,即使通过我姐很铁的关系,也没抢到好的楼层好的朝向。所以你说,趋势摆在这儿了。”

    崔冰冰笑眯眯地道:“钱总只买了四次房?大大缩水吧。小公馆难道都是租的?所以说,钱总作为一个拼杀在买房第一线的人,对楼市冷暖,那真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啊。呵呵。这个项目必火,我非常看好。再有令姐这样一位资深业内人士把持大局,天时地利人和全然在握。”

    钱宏明哭笑不得,欲言又止,怕又被崔冰冰抢白了去,连忙拱手希望崔冰冰不要揭发,他到底是瞒着老婆和姐姐做这种事的。崔冰冰当然也点到为止,这种事情见得太多,她早习以为常,只要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行。等钱宏明走开,崔冰冰将门口的花篮看了一遍才告辞。她看到不少花篮缎带上写的是公司名字,她很怀疑那些公司都是钱宏明的客户,不是进出口贸易的客户,就是借钱的户头。不过崔冰冰没看到柳钧他爸的花篮,她会心一笑。

    一家新开业的公司,由两个本身就事业有成的人入主,而这两个事业有成的人原本从事行业又都与新公司经营息息相关,再加上眼下市道向好,SARS疫情过后市场恢复迅速,崔冰冰以一个专业人士的眼光来评估这家宏盛公司,她很看好。

    深夜,等最后一位客人醉熏熏地告辞,钱家姐弟早已筋疲力尽。两个人相携走出宏盛旁边包场庆贺的酒店,步行来到最大的店面门前。虽然春节已过,可春寒料峭,夜晚尤甚。看着两盏门灯照亮的簇新门面,两人感慨万千,这是两人独立支撑起的第一份事业,两人都想不到可以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有规模。

    “钱大掌柜,爸妈如果回来,可能都不会相信看到的这一切吧?”钱宏明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自问自答。

    钱宏英累得站不稳,恨不得甩掉中跟鞋,靠在弟弟身上。但是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不愿在全新的一天说起过去。她只是问一句:“真的要我帮你留意别墅?不是酒后胡言?”

    “是的,而且最好是独栋,不是联排。”

    “你还不如买店面。”

    “我又不是买来做投资,我是买来自己住。你以前说的,我们一定要买顶天立地的别墅。你也可以换房子了,别光顾着买店面房。我手头的钱有更好的投资目标,不用买店面。”

    “你那新房子还没住热呢,怎么又换,那房子还不够高档?哦……”钱宏英“啧”的一声,“眼红人家的别墅了。人家住高楼,你也换高层。人家住别墅,你也要独栋。你累不累?”

    “不累,怎么可能累?轻而易举的事。资本这东西,发展速度犹如滚雪球,最难的是初期,怎么滚也滚不大。到了现在,滚一圈,就是巨大的量。刚开始,我求着集团财务带我去银行勾兑;然后是我跑开户银行如进自己家门;到现在是银行主动找我,贷款利率上浮幅度越来越小,保证金比率也越来越低。我等着,总有一天……呵呵,其实未来有时候惊人得我都不敢预测。”

    “柳钧的总资产,与你的总资产,谁的规模更大?”

    “总资产而言,目前我不如,但我目前能搅动的资金量比他大。就资产增值的幅度而言,他远远不如我。”

    钱宏英好久无语。“你辛苦了,这都是你个人的努力,非常不容易。姐很为你骄傲。我也相信,我们的未来会更好。现在我们自己做,做的是自己的事业,用的是自己的钱,我从领执照那天起,感觉好像很不一样了,打预算更加谨慎。你一只脚还踩在那边公司,你最好也收收心,脚踏实地为好。”

    钱宏明欲言又止,他今天累了,懒得就姐姐很泄气的话做出解释。在他的设计中,宏盛公司只是资金运作环节的其中一环,而绝非终极。若真如姐姐所言,将宏盛看作自己的事业,说实话,他还真不怎么看得上这等小进小出苦哈哈的生意。但今天姐姐高兴,他就别扫兴了,让姐姐好好高兴。钱宏明一向很会体恤照顾别人的心情。他抬头看向不远处,夜色中那高耸屋顶上璀璨的皇冠,他希望,哪天也能与杨巡一样,拥有整个城市的皇冠。

    在钱宏英轻车熟路的带领下,宏盛公司的业务很快走上正轨。

    钱家姐弟自己都有点儿不大相信,市道会这么地好。想到有些热门地段热门楼盘的开盘需要买主提前一夜等待,钱宏英当即决定动用自己在房地产界的关系,让弟弟筹集资金,她与售楼人员内部勾结,批量买入新盘中的好朝向好楼层房子,然后不等楼盘交付,若有买家需要,直接改发票加价转手。钱宏英在地产行业浸淫多年,对其中门道了若指掌,而房地产公司从业人员也需要她这儿的渠道,这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柳钧的腾飞也做得风生水起。新设备陆续安装投产,加工能力已经能傲视同侪。可是做企业的是见不到底的劳碌命,他想不到今年开春起,工程机械部件的需求量会这么大,国资的、合资的、独资的,还有海外的企业,全伸着手向他加量,公司原有人手加班加点都来不及做,唯有对外大量招工。可是腾飞对新人上岗抓得很严苛,于是这么多人的培训成了大问题。柳钧亲自上阵主抓培训,声嘶力竭地将一个个生手转换为腾飞人。转换率如常地低,整个过程下来若只淘汰一半,上至柳钧,下到培训班长,都会连呼阿弥陀佛。

    销售,尤其是追款,成了腾飞最大的问题。公司规模还小的时候,出货的量也小,追求见款出货还勉强能做到。而如今一个合同就是一年的供应,一年内需要做到几十次的交货,每一次的交货都需要追款,而这些公司又是长期客户,已经列入友好名单,谁家都有偶尔调不转头寸的时候,于是见款出货还真是成了考验判断的大问题。柳石堂的能力日见不敷使用。柳钧此时想到董其扬。

    董其扬身价不菲,是柳钧早已料到的。这正是他虽然求贤若渴,却迟迟不敢邀董其扬加入的原因之一。而且董其扬的资历颇深,当年市一机邀请他加盟的时候,就给的是总经理的位置,那么在柳石堂还占据销售总负责人职位的时候,董其扬进来也无法操作,腾飞怎可能只给一个权限有限的副总经理之职?现在柳石堂自己感觉吃力,邀请董其扬的机会便来了。

    但柳钧料不到的是,董其扬提出股权要求,而且开口就是不小的数目。柳钧当即放弃,投降。但是董其扬告诉柳钧,如果腾飞想做大,股权激励是必然趋势,唯有股权才能激励主事人员的积极性。柳钧则是反问,他腾飞又不上市,股权激励与奖金激励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个名称,实质则是换汤不换药。

    董其扬一听柳钧说不上市,就像看见不想做将军的士兵,再好的城府也关不住一脸的哑然。一个高管,要股份的最终目的不是分红,分红能有多少,尤其是在这个社会里,老板有的是本事做假账,制造亏损,等分红简直是太纯洁的梦想,不该由高管来拥有。唯有上市,那才几乎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如果不上市,谁肯起早摸黑窝在一家制造企业里吃苦。董其扬虽然不答应加盟腾飞,但好心劝说柳钧认清上市的好处,一定要将腾飞的发展往上市方向引导,要不然靠制造企业一只零件一只零件地挣取利润积累资本,做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太慢了。

    柳钧铩羽而归,只好无奈放弃聘用董其扬的野心。回来与朋友们一说,罗庆跳出来说:“我来!”

    柳钧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这个虚岁三十而立的年轻人发愣。罗庆可是当年强烈追求公务员的高尚社会地位与良好福利,才坚决跳出腾飞的,现在想回来?“混得好好的,已经跳到正科,前途无量,出来干什么。给我好好在机关里潜伏着,以后我们腾飞办事全找你。”

    罗庆道:“柳总请相信我的能力,你可以让老柳总先继续负责着销售,等我慢慢学起来。我相信销售一考总体布局的眼光,二考待人接物的能力,我在机关这几年够速成了。再说我经常泡在腾飞没落下技术。对于腾飞而言,一个懂技术的销售人员与公司的形象相符。”

    柳钧想了好一会儿,道:“你对腾飞非常熟悉,你得考虑清楚,也必须跟家人商量。按说腾飞不会耽误你,但你刚刚升迁年轻有为的科级干部,一个官职的含金量……”柳钧摇摇头,“你别头脑发热。我不愿你牺牲太多。你那位置,出来就很难回去了。”

    “柳总,我只请问你,我合格吗?”

    “我求之不得。”

    “柳总请给我时间。有时候在机关扯皮好几天还做不成一件小事,回来腾飞看到大家切切实实地做事,经常心理很受冲击。我经常想,我跳来跳去究竟追求的是什么。我并不是说机关不好,但我可能不适合。再实际点儿地说,现在的腾飞在物质上不会亏我。”

    柳钧被罗庆说得心头一团火热,但他还是冷静地道:“我需要你太太的同意电话,还有你父母的。”

    柳钧不很相信罗庆真会辞去公务员科长职务来腾飞任职,最多是热血冲顶说几句,然后回家被妻子父母一拉扯,估计早没戏了。一个有实权的科长,不说眼下高薪养廉弄出来的工资奖金和生老病死的全包福利,单说别人办事去送的小礼,而不用红包,罗庆就能经常拎海鲜瓜果给腾飞的朋友们来分享。更别提去哪儿都打折,就房子打折购买,一下就是好几万,含金量太高。若罗庆是他兄弟,他都得按下罗庆好好教育,别轻易放弃公务员这头衔。

    柳钧去医院接受体检,是腾飞为全体员工统一组织的体检。等他从医院出来,忍不住先给嘉丽打电话,他竟然真的高血压临界。他这么一个没有家族病史,而且身体锻炼正常,全身脂肪含量不高的人,竟然真的血压高到临界,再往上跳一步,就是货真价实的高血压了。好在嘉丽安慰他,这都是压力太大逼出来的,平时要注意劳逸结合,安排时间休闲,血压可能会降下来。柳钧将信将疑,拐去准岳父那儿讨教。准岳父当然仔细得多,几乎是让柳钧再做一次更透的体检,将器质性病变引起的高血压排除了,才得出与嘉丽差不多的结论。

    吃完饭,柳钧老老实实听准岳父谈了一顿饭时间的修身养性,但是一吃完饭,崔冰冰一句话就全部推翻:“他要是一天不骂人,那一天的次品率准超标。”

    准岳父云:“可以以理服人,未必骂人才是解决之道。”

    “看场合。战场上如果有违抗军令的,人家还一颗枪子儿崩了呢。工厂,尤其是车间,直接最有效。磨磨叽叽是你们医院事业单位里的作风,连我现在这个银行都没那么好说话了。”

    “没有吧,我哪有这么粗糙,我经常做思想工作的,我还搞平衡,搞曲线救国。”柳钧脑袋里不觉冒出以前见过的杨巡骂得市一机管理人员服服帖帖的场面。他哪有杨巡那形象?

    “你还动粗呢,别瞪我,我见过,那次有个基础工打扫不干净,又不听车间小头目的指令掉头离开,你正好经过,一个龙爪手将基础工押回来,我看那基础工服服帖帖做得飞快。没有?别赖,我从摄像头里看见的。”

    “有……吗?”柳钧心里想不起来,每天事情奇多,有时候哪来得及细想,很多动作言论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准岳父担忧地看看女儿,对柳钧道:“那是应该改改脾气,不仅为血压,也为同事朋友的友好。”

    “爸放心……”见她爸一脸忧虑看着她,崔冰冰心中恍然大悟,“我们两个都是我施家暴,他打不还手。”

    但柳钧从准岳父家出来,还是忍不住问崔冰冰:“我真的对基础工一个龙爪手?这不是很那摩温[12]很反面吗,我怎么做得出来?”

    “我还真没冤你,那天在老张办公室看到,老张一脸见怪不怪的。你暴力了以后就匆匆走开了,倒没有留在现场耀武扬威。”

    “我的天!”他还真成杨巡了,“我现在的形象是不是特包工头?”

    “岂止岂止,更像黑社会打手,当然不是教父级别的,只是打手小头目,出体力的那种。”

    柳钧降下车窗,转过倒车镜猛照,被崔冰冰一把揪回。“照什么照,我看着帅就行,男人要面团一样才死定了呢,钱宏明我就不喜欢,进去上海写字楼,一抓一大把都是这种油头粉面的。”

    “我这样的,工地上一抓也是一大把。”

    “不在工地,又有工地气质,错位,人格分裂,才稀罕啊。”

    回到研发中心别墅,柳钧脱掉西装,换上白色圆领T恤和花花绿绿的沙滩裤,抓乱头发出来问崔冰冰:“像吗?”

    “还差一双海绵拖鞋。”崔冰冰表示肯定。

    柳钧对着落地镜子痛心疾首,连呼上帝,当即打电话给小柯,让周末安排号召研发中心人员去小柯老家春游。但电话才完,另一个电话进来,是生产车间发生事故,行车上面掉下一枚粗壮铆钉,砸伤下面一个当班工人,完全是小概率事件,完全的倒霉。崔冰冰看到柳钧顿时眼珠子凸起,扔下电话大骂国产行车制造商,然后连续打电话查问现场处理情况,最后出门赶去医院看望伤员。

    崔冰冰笑嘻嘻跟出去问一句:“你这态度,若是身边女人是林妹妹,会不会被你吓死?”

    “林妹妹都吓跑了,我身边只剩你。”

    “你奶奶的死乡企,瘟乡企……”崔冰冰气得大骂,但一动不敢动,因柳钧飞快倒车,那速度,她看着吓死,“路上慢点儿。”

    “放心,不会超速。罚款贵呢。”

    后面的几个字几不可闻,不过崔冰冰从柳钧的对答中看出他对这起工伤事故的处理胸有成竹,此去匆匆,想赶在伤员之前到达医院,主要是为了表明他这个腾飞老板以人为本的理念,即使小工伤也不会轻视。只是火气还真太爆了点儿,若是能举重若轻就好了。

    崔冰冰放心回屋里看书睡觉。等不知什么时候柳钧回来吵到她,她迷迷糊糊问一句“有没有问题”,听到回答是“没问题”,她翻过身去抱头再睡。谁家没点儿大事小事。柳钧颇有点儿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小柯很快拿出一份活动计划。这份计划很有工程技术人员的气质,时间安排得异常精准,几时几分做什么,几时几分上下车等等,为了避免塞车路堵影响时间安排,小柯在两个活动之间总是用自由活动十几分钟来打余量,以便按计划时间精确操作。换作回国前,柳钧可能也会拿出类似的活动计划,现在却只会看着小柯的计划发笑。他删掉所有自由活动余量,模糊了一下时间段,让研发中心的行政人员安排具体行程。他得知钱宏明这个周末也在家,就竭力煽动钱宏明带上妻女一起去,钱宏明被煽得推不过,只得勉强答应。

    但柳钧不识相,周六一早就打电话叫醒钱宏明,然后几乎是一刻钟一个手机短信,硬是把个睡眼蒙眬、哈欠连天的钱宏明逼出门来玩。钱宏明开着他的宝马X5来到聚集地,揪柳钧下大巴给他开车。他带着小碎花,嫌坐大巴不干净,而且麻烦。崔冰冰见此就跟大巴上看闹剧的大伙儿解释一下原因,也跟去钱宏明的车子,与嘉丽和小碎花坐到后排。崔冰冰不客气,上去就跟钱宏明道:“你这一下子,让柳总同学在员工面前颜面大大扫地。”

    钱宏明一个哈欠打到一半,闻言忙道:“哎哟,我考虑欠周到,我去说明一下。”

    “我颜面哪有这么脆弱?”柳钧拖住钱宏明,跟上前面徐徐发车的大巴,“你怎么累得鼻青脸肿的?”

    “你问嘉丽,我几乎一夜没睡,有一单进口出点儿问题,昨晚交涉了几乎一夜。累啊。”

    “不会我第一个电话叫醒你的时候,你就说明一下啊。你看你这状态,大烟鬼一样。”

    “小碎花盼今天出来玩,盼一星期了。你怎么想到去那儿玩?那儿有什么新开发出来的项目?嘉丽上网查查没见有什么特殊嘛。难道是饭店好吃?”

    “我想去见个人。你还记得我刚回国那年,独家技术数据被保姆偷出去卖了那事儿吗?放出来后就一直扎我们车子轮胎。我前儿从公司一位员工那儿得知,保姆以前原来是一个很较真的代课教师,学生嘴里的好人。”

    “有故事?说说。要不然我又想睡了。”

    柳钧说着说着,发觉身边的钱宏明没动静,扭头一看,却又见钱宏明的眼皮倏地打开,明明没有一点儿睡着的样子。“我讲故事水平再糟,你也给点儿面子给我听着嘛。”

    “我一直听着,一个字没落下。你跟傅老师约好今天上门吗?”

    “没约,怎么可能约,我怀疑她看见我如看见寇仇。我只是去外围看看,问个清楚,我是不是她倒在地上之后又踩上一脚的人。”柳钧在前面说,崔冰冰在后面暗自嘀咕。她发现钱宏明的神情很不对,皱着眉头好像有点儿不快,但眼睛里又有点儿阴鸷。她心说钱宏明欺负柳钧开车看不到,可没提防身后还有一双警惕的眼睛。

    “你去到那儿就别乱打听了。我告诉你只有一个理由:穷!大少你就听我的吧,别再往人心头捅刀子去。”

    柳钧当然知道“穷”是一个原因,但是不觉得这是唯一原因,并不答应下车后不再刨根问底。但后面的崔冰冰却忽然联想到,钱家也是因为一个“穷”字,曾经与柳家发生过那么多不可告人的往事。钱宏明听着傅阿姨的事,联想到他自己了吧,难怪一脸扭曲。崔冰冰懒得点明,让他们前面说去,她在后面看嘉丽和小碎花,见小碎花睡在一块小毛毯下面,小小身子煞是可爱,她禁不住微笑了,忽然心里也想有个孩子。她想到,她的孩子,一准儿不笨,长相却有点儿难说。

    柳钧还想将故事讲下去,钱宏明却道:“我不想听了,柳钧,一个到这把年纪的不幸人,想翻身除非上天开眼承认她那么多年代课教师工作。听了徒增伤感,别影响今天心情。你也别试图去追问,给人在老家留三分尊严。”

    柳钧一听有理,他有事没事专程打听傅阿姨,别人会怎么想。于是他放下原定任务,与同事一起在水库边玩个尽兴。钱宏明睡眠不足,懒得与大伙儿凑热闹,抱着小碎花与嘉丽坐着晒太阳聊天。崔冰冰作为女主人,难免走过来关照一下,一眼却看到钱宏明斑白的头发闪烁在太阳光下,很是刺眼。想到刚才钱宏明在车上复杂的表情,崔冰冰很有感慨:“宏明,你这几年做事很辛苦吧,白发很多。”

    “虚岁三十五,这个年纪该有白发了。我们那行,白头翁不少,我算中等。”

    “柳钧也不少白发,我前儿动员他染黑,他懒得坐那么长时间,索性剃个杨梅头。他还比你小一岁。”

    钱宏明等崔冰冰寒暄后走开,他也悄悄走开去。见一老头在竹园挖笋,他过去借口买笋,连夸好笋好竹园,夸得老头心花怒放,口若悬河,钱宏明转弯抹角,便引导着老头说起傅阿姨。他很快摸清傅阿姨的底细,当初为了代课教师转正,傅阿姨工作得相当积极,甚至顾不得拉扯自己儿子和照顾自家病弱丈夫。可那校长看她一根筋,就忽悠她几十年,临到小学拆并,那校长却什么都不认,挥挥袖子就走了,傅阿姨那次才认清自己上当受骗,被打击了,没脸待家里,去山外打工。大家原以为她做了那么多年老师,到外面好歹做个家教,挣钱也不会少,后来竟传说是给一个熟人做保姆,从光荣的教师到保姆,这身份跌的,反正挺没面子。

    钱宏明心想,说到底,世人心里还是对教师多点儿尊重。人在落魄的时候,对这点儿身份的差距就更执着,他打小深有体会。他很怀疑傅阿姨可能因为进城人生地不熟,投靠柳石堂,结果被柳石堂七骗八拐蒙成保姆。他为了小碎花的出生请过保姆,知道一个知根知底认真负责知书达理的保姆有多难得,他相信柳石堂那种死了老婆没人照顾的暴发户做得出那种事。钱宏明将柳钧的话和卖笋老头的话有机串联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事情的清晰轮廓。说起来,傅阿姨跟他一样是坏在柳石堂手中的天涯沦落人啊。山里的笋很便宜,才两毛一斤,他掏出五十块钱,让老头别找了,他拎走据老头讲是最鲜嫩的两棵胖笋。

    腾飞的人爬山过后,在小水库边垒砌简易炉灶,生火野炊。小孩子们异常兴奋,平日在家都是四肢不勤,今日什么都肯干,拎水捡柴火搬石块洗碗,大人让做什么他们做什么,异常任劳任怨。于是大人们都说,以后这种活动要常搞,一边欣赏山水野趣,一边可以教会孩子一些劳动技能。钱宏明听了心中一动,将此话记住了。

    回家路上,钱宏明没有将他打听到的情况与柳钧提起。他懂柳钧,傅阿姨那事即使是柳石堂作的孽,若是让柳钧知道,恐怕柳钧赶不及地先揽到自己身上了。那大少,从小做班长,又家境良好,落下一身爱揽事的毛病。但是钱宏明推己及人,估计傅阿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柳钧揽下此事。人有时候会被浑身阳光的人逼出一身阴暗。可是钱宏明又对傅阿姨在柳石堂手下的遭遇感同身受,回来后再三想起傅阿姨,再三将傅阿姨的个人经历逻辑化。

    想了一星期,钱宏明决定付诸行动,帮助那个上了年纪再无翻身可能的可怜人。他也是个才刚翻身的可怜人,可他现在手里有钱。只是,他心里也清楚一个受创严重的人有颗极其敏感的心,他一直想不出该如何顺理成章地向傅阿姨伸出援手,而不被怀疑,不再雪上加霜打击那个可怜人。他跟嘉丽商量办法,嘉丽非常赞成,两人决定再走一趟那个山村。只是江南春天连日阴雨,一家三口一直未能成行。

    但是阴雨天不妨碍柳钧听讲座,票子是工业区发给几家利税大户的,照崔冰冰的说法,这是柳钧年年进贡利税、捐款、赞助之后的零头式回馈。讲座放在杨巡酒店的会议厅,柳钧今天是第一次走进杨巡的酒店,此时有资格坐在本地企业家中间,听台上那位他大学时候已经听说过的经济学家讲学。他身边是申华东等朋友,他见到杨巡也在座,当然杨巡坐得相当靠前,杨巡有这资格。经济学家讲的是改革开放以来民营经济的发展,深入解读国家近年对民营经济的政策。举例说到今年的热点事件:江苏铁本事件。顿时,在场绝大多数人竖起耳朵,听得更加聚精会神。

    铁本事件,是有点儿规模的民营企业家都无法忽视的本年度大事件。柳钧首先是从材料供应商那儿获知,他凭借自身多年经历,很快就在心中拼凑出此事的轮廓:中央与地方政策打架,祸及企业。但是经济学家却从另一个角度层层剖析了这个事件,令柳钧眼界大开,终于明白中央与地方政策打架背后的深层原因,原来逃不过“利益”两字。专家的大胆解读,为柳钧打开认识中国问题的一扇窗口,让他从此对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的政策重新认识。事后他将专家的解读转告钱宏明,钱宏明听后低头思考半天,说了句“豁然开朗”。

    当然,经济学家也有不便说得太明的地方,台下便交头接耳,自己解读。不少是有经历的人,一点即透。而类似申宝田那种坐前排的人,则是很少动作,柳钧相信,那都是些早已将理论运用到实践中去的高人。而柳钧更相信,宋运辉更是被经济学家拿来解读的人。

    散会后,柳钧上厕所,出来正好撞上匆匆而至的杨巡。两人难得近距离面对面。杨巡看柳钧,已经一洗当年的学术气,整个人流露出强大的张力。而柳钧看杨巡,一个成功的男人,长相身高都在其次,关键在于一股精气,杨巡足够上台面。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止步,静静对峙了一会儿,杨巡才道:“等会儿我们与专家吃饭,你来不来?”

    “不便打搅,谢谢。”

    “他下来演讲,同时他也要搜集第一手资料,大家互惠互利。”

    杨巡说着,焦急冲进一个刚有人出来的小间。柳钧愣了一下,就走开了。难道两人不打不相识?

    柳钧与申华东一众人等吃完中饭回家,惊讶地见到好动的崔冰冰居然周末时间老老实实在家,而且是坐在落地窗前,对着一帘雨滴看书。柳钧走过去翻看封面,竟然是讲茶文化的。于是柳钧毫不犹豫地问:“哪个大神嗜茶?”

    “嘉丽推荐给我看的,据说茶能明目,这书清心。”

    “帮我清清血压?”

    “我刚开始看。嘉丽一屋子的书,不是极清雅我敬而远之的,就是很浅薄我不愿花时间在那上头的,呃,不能叫浅薄,应该说不适合我这年龄阅历。可是盛情难却,只好借了一本,好歹做工具书看吧。”她指指客厅楼梯边的一长排书架,“嘉丽的书比我们两个的书还多三倍,我一看就叹为观止,那得花钱宏明多少钱啊,而且她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比我们的专著类书贵多了。”

    “看书很私人,你们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看书兴趣没有交集。没拿宏明看的书?”

    “你那宏明兄哪有时间看书?今天的讲座有料吗?”

    “有料,你晚上做蟹粉煲给我吃,我就说给你听。”

    “晚餐,蟹粉,胆固醇,高血脂。你自己斟酌吧。或者现在可以去健身房跑五千米。”

    “唔……你说嘉丽会拒绝宏明的美食要求吗?我们……”

    “再次提醒,我跟嘉丽没有可比性,而且不仅仅是性格差异的问题,完全是人生观不同。”

    柳钧笑笑,接起喧闹的手机。是宋运辉来电,让他去宋家旁听一个会议,说是一项重点工程的可行性会议。柳钧当即往手心呵一口气,仔细闻闻,道:“你闻不闻得出我喝过酒,我中饭喝了不到半杯红酒。”

    “宋大神有这么可怕吗?我包里有口香糖。周末也不让人休息。”

    “宋总没事不会找我,找我一定有事,而且是大事。他一直关照我。”

    柳钧换上刚脱下的西装,又匆匆出去。崔冰冰又变得无所事事,闻闻刚才柳钧靠过的右肩,似乎有股味道在,再闻闻,味道又消失了。这若有若无的味道搅得她无法清心看书,于是对着雨帘发呆。等被朋友的电话吵回神,心里暗骂自己一句,好死不死,学什么嘉丽。可是两个小时后见到柳钧回来,她立刻就变得充实起来。她发现问题很严重,她在严重趋嘉丽化。

    “宋大神周末也不休息?不怕挨他太太埋怨?”崔冰冰跟着柳钧换衣服,顺手接住柳钧脱下来的西装。

    “宋总公司管理层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没人敢忘记充电。他太太跟我说,她就喜欢脚踏实地做实业的男人。”

    “对,我跟宋大神太太一样。”崔冰冰终于摆脱像嘉丽的危机感,“宋大神太太大富大贵,她与宋大神结婚的时候,有没有签什么婚前协议?”

    “不清楚。刚才去的是宋总家,他儿子非常机灵可爱。”柳钧严肃地看着崔冰冰,意有所指,“我每次见每次都羡慕宋总的儿子。我什么时候可以有?”

    “很简单,就在你一个态度。”

    柳钧闭上眼睛,眼前飞来飞去都是宋运辉儿子可可机灵的身影,连严谨的宋运辉也对儿子在会议期间的捣乱网开一面。柳钧即使是旁听会议,他今天还是冒昧伸手强抱可可好几次。他硬下心来:“我不会改变决定,希望你理智地理解我的态度。我今天开始搬去市里住,希望你冷静考虑。”

    “你什么意思?”崔冰冰见柳钧镇定自若地摊开手,耸耸肩,神情犹如应对一个寻常谈判对手,她心碎了,“我如果不签字,你是不是准备提出分手?换句话说,你以分手要挟我?”

    “在零和游戏里,必须有人退出,局面才会有所改观。我们这样僵持不是办法,在所有措施都已采取,我已黔驴技穷的前提下,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冷静思考。”

    “这不公平,只有你才敢提出退出一段时间,我不敢,你瞅准我离不开你。”

    “那是你以为。男人同样有感情和名誉。如果你愿意,请你跟律师商谈修改协议细节。唉,这在你看来又是很无情的谈判,我不敢参与,以免以后无法与你见面。我走了,晚上睡觉前别忘记锁门关窗。”

    “等等,这是你的地盘,应该是我走。”

    柳钧当作没听见,大步出门,钻进车子里飞速离开,他已经看见坚强的崔冰冰眼睛里蕴含的泪水,他怕自己心软。可是这个死结非解开不可,而且他相当理智地想到,对于他犹可,而对于崔冰冰,生殖的生理年龄转眼到头。难道两人不明不白地一直如此同居?

    柳钧开车到外面路边停下,才收起冒失,想到一个严重问题,如果崔冰冰不答应,卷铺盖从此离开呢?在两人关系充满无数变量的情况下,他唯有运用不大可靠的概率分析。他赌,崔冰冰赌气离开,只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但今天显然是一个忙碌的周末,罗庆又打电话给他,约请见面。柳钧与罗庆约定两个小时后共进晚餐,罗庆在电话里说携太太同来,柳钧心中有种预感。放下电话,柳钧刚才冲出别墅的情绪平复不少。回头想想这么做比较出格,他考虑要不要回去好言好语。可是坐在车上迟疑半天,还是决定不回。

    刚开始他表示婚姻诚意的时候,就告诉崔冰冰腾飞资金的历史遗留问题,提出是不是签订一个婚前协议,被拒绝,理由是非常破坏本该非常神圣的求婚气氛。然后他考虑到崔冰冰可能对协议有误解,就索性与律师洽谈后拟定一份草稿,交给崔冰冰看,结果更是捅马蜂窝,以后他对此事真是提都不能提,一提就是伤感情。反而崔冰冰自己可以将协议拎出来打击他,他却不能表达理智,只能被要求很绅士地接受崔冰冰的感情用事。今天,他既然走出来了,回去更无助于解决问题。

    忽然,柳钧眼前一道熟悉的白影闪过,他定一定神再看,消逝在远处的不正是崔冰冰的车子吗?崔冰冰到底是不可能一个人住在他柳钧的地盘上。柳钧转身回去,果然,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书:“我从今开始,做坚定的态度决定论者。”柳钧将纸条放回桌面,心说这已经不是概率论能解决的问题,而是要求助于混沌学了。

    窗外还在下雨,春天的雨很是夹缠不清,下个没完没了,柳钧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他想了好久,先打个电话给他爸,让他爸最近有什么事别去麻烦崔冰冰,以免夹在两人中间更惹矛盾。

    柳石堂不知就里:“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话,爸替你去说。你越活越回去了,读书时候还油嘴滑舌……”

    “不是吵架,还是婚前协议那回事……”

    “啊,这事绝不能退让。现在女人太精刮,义务不肯尽,责任不肯担,好处什么都占。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阿三不是这种人,她只是想不通。这事我自己会处理。”

    “什么叫不是这种人?你以为现在你们很好,等几年以后翻脸,你倒是再看看,这种女人最凶。杨巡那老婆离婚,你知道她提出分多少,那真是杀猪一样狠。阿三每天银行里泡着,她不跟人签合同,她敢贷款给别人吗?明摆着看你好说话,左一个伤感情右一个伤感情,她拿感情卖钱啊,不是精刮是什么。当她是公主还是什么,现在即使她爹妈也不会死前把遗产全给她,何况老公?发什么癔症。”

    柳钧皱着眉头多次想打断,无果,只得静候老爸说完。“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爸别插手。这种话以后也别再说,阿三不是这种人。我跟人有约,出去了,我开车别给我电话。”

    柳钧往楼上查看,满目翻箱倒柜后的痕迹,卫生间里原来是林立的瓶瓶罐罐,现在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只。可见崔冰冰的离开并不是摆样子。柳钧将抽屉橱门一一归位,室内很快恢复原先有条有理的简洁,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柳钧的心情不一样了,他忽然感觉有点儿孤独。他将感觉抛到脑后,进城赴罗庆之约。

    罗庆的太太出自公务员家庭,父母的官位虽不大,可到底是公门里的人,眼下经济宽裕,以后不愁养老。罗庆活络,于无数追求者中杀出一条血路,抱得美人归。罗庆结婚时候,柳钧还去喝喜酒。这回再见罗庆太太,见罗妻大腹便便,显然身怀六甲,罗庆挽着太太走得很小心。柳钧很是感慨,他比罗庆大,却连婚都结不成。

    三个人坐下点菜,两个男人都将点菜重任交给罗妻。罗庆则是开门见山:“柳总,太座今天终于首肯,我让她自己跟你说。明天我就可以去办手续,下午回腾飞上班。”

    柳钧想到过晚饭会发生点儿什么,可没想到发生得这么快,他欣喜地看向罗妻。罗妻笑道:“虽说我不愿意,多少人抢着考公务员啊?怎么舍得放弃。可我再不答应,他该发狂了。请柳总好歹收留他吧。”

    罗妻言语可喜,柳钧听得异常开心,胸口一种说不出叫什么的情绪忽然猛烈发酵,柳钧猛然站起,一把拉起也在嬉笑的罗庆,猛力拥抱:“兄弟,我很高兴,非常高兴,什么都不说啦。”

    罗妻原本被丈夫磨得没办法才算答应,此时见柳钧真情流露,而等两个大男人分开,她见到柳钧竟然眼圈泛红,她惊讶之余,却也答应得死心塌地了。看来果然跟罗庆说的一样,老总赏识重用,他非去不可。

    但罗庆却是更惊讶,拥抱倒也罢了,柳钧的脾气,一起打篮球踢足球的时候,赢了就喜欢拥抱。可是柳钧眼圈儿泛红,却是极不正常。柳钧也留意到两夫妻“O”字形的两张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情绪化了。可是罗庆,你的回来,除了可以帮我填补公司目前最有缺憾的一块,将公司的销售最终牵入现代管理轨道,你毫无条件的主动回来,还意味着最真诚最强大的支持。我在科技创新这条路上不再孤单。兄弟!谢了,我信心倍增。”

    罗妻听着有点儿心酸,可是罗庆却理解了柳钧的激动,他与柳钧经常说起心中的缺憾,说起社会的不理解,说起坚持走这条路的困难,两人经常对此非常感慨:“柳总,我以后会非常踏实,心里踏实,做事踏实。”

    但柳钧当然不会真的不讲条件,他在饭桌上就将这几天考虑的销售部门调整方案和新分配方案拿出来与罗庆商谈。归总起来,主要有两条:一是必须立刻着手,全方位地建立起腾飞公司的现代化高技术企业形象;二是销售提成与销售业绩挂钩,提成以递进方式计算,做得越多,提成比率越高。罗庆补充了自己的看法,两人高效快捷地拟订出一个初步方案。

    将罗庆夫妇送回家,柳钧先找去父亲新家。但敲门久久不应,等他疑惑地下楼,他爸却一个电话打给电梯里的他,让他在下面门厅等着。柳钧翻了个白眼,只好等。好一会儿,他爸才穿着一件亮眼的长袖厚棉T恤下来,脸上颇有一些难堪。父子见面,柳钧还被埋怨来前不打电话不做预约。

    柳钧只好当作不知道爸爸还有性别,装作若无其事地跟爸爸详谈今晚与罗庆的会面。柳石堂认真听着初步方案,一直点头。柳钧前几天考虑方案的时候,多有向他请教,现在听着感觉与罗庆商量后的结果和预设差不多,柳石堂就比较认可。

    “罗庆那孩子,我们算是看着他成材,是个知根知底的。可是我一直放不下心来。自从我开始当老板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从不敢放开营销这一块,为什么,因为这一块是接触钱的第一线。别人不知道,我太清楚了,这里面可以做多少猫腻。说真的,我真不敢放开这一块,要不是力不从心,我拼老命也要做下去。”

    “是的。而且如果不是爸爸在腾飞起飞的这几年亲自管着营销这一块,我不可能这么省心,公司也不可能起飞顺利。可是宋总再三跟我提起,公司必须树立起一个高精尖的形象,一方面是公司对外的人,一方面是公司的拳头产品。爸爸的技术有点儿落点不对了。罗庆好在他没有放弃技术,这很要紧,他的技术虽然在公司里排不上号,可是他有底子,可以学,可以用到口头表达上。罗庆还有一个强项是他的待人接物。不管怎样,对放弃腾飞的人,我再大度也不可能全无芥蒂,可是罗庆让我一直无法产生芥蒂,这就是他的本事,他快速上升到正科也绝非侥幸……”

    “可是销售很多时候是一种天赋。而且主管销售的人,你得给他很大授权,处理那些桌面下的交易。这是最不能让人放心的。尤其是像罗庆这种待过官场的人。”

    “这方面的管理,对我是个考验。我会留意,以后与客户的交往也有必要增加。”

    “采购,你永远不能放手,利润全在采购上。不,我可以开始替你管采购。”

    “好。”

    “还有一件事,你通知财务,等移交给罗庆后,我取两百万,打新股玩。以后我就是退休老头了。”

    柳钧指指楼上:“与上面的人有关吗?”

    “我的事,你少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大麻烦女人。”

    “好吧,上面只要不是男人。爸,罗庆能回来,我今天很高兴,本来想跟你好好喝几杯酒,庆祝一下。罗庆年轻,潜力无穷。最关键的是,他从这个身份跳出来,首先说明他心中的强烈认同。爸,你说他认同的是什么?”

    “现在谁还看不出我们腾飞前途光明?赶紧搭末班车进来,做个开国元老,罗庆是个聪明人。”

    柳钧无奈,只得结束谈话,放满面春风的爸爸上楼去。其实他心里更想找崔冰冰说话,述说罗庆回归的兴奋。当初一无所有的罗庆为什么离开,而现在前途无量的罗庆又为什么放弃现有,绑到他这条贼船上,其中之原因,怎能不让一路头破血流走来的柳钧感慨万千,这其中岂是一个有共同信念所能解释?崔冰冰能理解他,而且他也喜欢回家与崔冰冰说说各自的工作,现在他空落落的,兴奋无从寄托,憋肚子里闷死。

    崔冰冰离开柳钧的别墅,将几包日用衣服一扔,先投入铁杆好友们的怀抱,寻求支持。她一说SOS,好友就扔下大家小家,将崔冰冰温暖地包围起来。可是结果大出崔冰冰意料,大伙儿温柔指责柳钧不该手法如此简单,却没人说柳钧态度粗暴。而对于崔冰冰的出走,大家却都大不以为然。好友提出一个只有好友才敢提的问题:“你都三十多了,柳钧这种条件不错而你又喜欢的男人过了这村没那店,你跟他计较态度好坏,你是不是这辈子不想嫁人了。你即使知道他吃定你了,你也只能让他吃定,先结婚再徐徐谋之,这种生意人浑身辫子,多的是办法降伏,唯一前提是一纸婚书。”

    一个好友提出后,其他好友纷纷补充,让崔冰冰别意气用事。崔冰冰迷茫地听着,心里也是想到年龄与结婚的问题,她已经是老大难,若是她自己再不识趣地折腾,那么折腾死的唯有她自己。崔冰冰的骄傲几乎被打击殆尽,似乎不结婚她就是一个失败者。但是崔冰冰在一团糨糊中抓住一丝灵光,颇为中气不足地问:“那么,我为什么要上赶着结婚?”

    一句话问得个个都是大本以上文凭,能言善辩的女友陷入沉寂。但很快,几个女人一台戏,结婚的女友一点一点地概括结婚的好处。事关终身大事,崔冰冰虔诚地做好记录。等几乎记满一张纸,女友们停止总结,看向崔冰冰。崔冰冰则是端出工作态度,拿出一支荧光笔,道:“我们用排除法,你们看我划掉我单身也能解决的问题。经济类,都可以划掉,我的收入应付生活绰绰有余,柳钧也不是巨富。生活类,现代社会,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解决,不靠男人。社交圈,我很丰富……”

    崔冰冰一项项地划掉,最后只剩四项:感情得以契约保护、孩子、社会认可、稳定的性。

    “如果我委曲求全地谋求一个婚姻……”崔冰冰又划掉两项,分别是感情和性。“那么,我为什么要上赶着结婚。”

    女友忠言逆耳:“你不能轻视社会认可。”

    “我够坚强。我有独立的人格和独立的经济,我有能力,我就是要追求独立的爱情,没有附加条件的爱情,单纯的爱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女友们都劝说崔冰冰不要理想化,无论男女,到了这个年龄,谁的潜意识里都已经混杂了无数不单纯的因子,这个年龄的人还拿得出单纯的爱情来吗?女友越是劝得现实,崔冰冰越咬牙切齿地想,她绝不妥协。

    婚姻中的女友们再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玩个通宵,一到时间,纷纷作鸟兽散。几乎是女友们前脚走,柳钧的电话后脚赶到。崔冰冰一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一个“柳”,心头一阵狂跳,狠狠将手机屏幕朝下拍在沙发上。但一个短信提示随即进来。崔冰冰虽然恨不得往手机上吐痰,却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她给自己开解,万一是哪个亲朋好友的短信呢。可是,还是柳钧的:“我在你楼下。”

    柳钧并非惜字如金,但他很技巧地只打这五个字,让崔冰冰无穷遐想。他想上楼,请她下楼?或者他单纯地在楼下痴望,没有勇气走出下一步?

    楼上崔冰冰心乱如麻,可是第二条短信随即赶到:“罗庆returns。”

    两人前不久刚挤在一起连续看了两部《木乃伊》,崔冰冰对“returns”记忆犹新,她还探究过为什么要加一个“s”。而就是这个“s”,勾起崔冰冰无数回忆。她心中强骂一声:“恶棍。”

    柳钧看着楼上的一扇窗,虽然他有那间房门的钥匙,可是他今天不愿上去,上去意味着前功尽弃。可是他又不能放弃崔冰冰,有点儿眼巴巴地等待着崔冰冰以任何方式回应罗庆回归的好消息,即使兜头泼一盆脏水下来也好。可是等来等去等不到,他只得讪笑,知道也不可能等到,就又发一条短信:“天不早,早点关灯休息,Big?brother?is?watching?you,乖。”

    崔冰冰简直抓狂。她在柳钧的竭力推荐下看了奥威尔的《1984》,于是“Big?brother?is?watching?you”成了两人之间的密语,柳钧经常在她走进浴室差不多脱光衣服的时候,潜到门边神秘地说一声“Big?brother?is?watching?you”,引得门里门外一阵大笑。可崔冰冰此时怎么笑得出来,她想动拳头,此人太无赖了,什么意思。但她最恨自己不争气,被那恶棍三言两语挑得心烦意乱。

    下面的柳钧将三条短信发出后,心里平静许多,斟酌了会儿,发出最后一条,就开车走了。“冷静几天,我们找时间好好谈。我走了,晚安。”转弯的时候,他忍不住停下回头看一眼,仿佛见到那扇窗户有窗帘晃动,他停顿了会儿,还是走了。态度决定论?态度解决不了问题。态度可能掩盖问题的爆发,但掩盖的问题依然是问题。

    第二天下午,柳钧以一个小型会议欢迎罗庆的加入。简短欢迎仪式过后,立刻切入正题。正题与宋运辉叫柳钧过去旁听会议有关。东海集团在上级机关要求下,准备自主研发一套设备,暂命名“东海一号”,整条生产线需要分门别类发包给不同厂家研制。宋运辉将其视作政治任务,即使投入大于设备的全线进口,他也认,这是培植本土制造业的必须。碰头会上,各家企业老总纷纷出面认领,柳钧看来看去,难度低的,轮不到他,东海集团自己就能完成,难度高的,适合他的却是一块硬骨头,一套机器人系统,东海集团已经征求好几家高校及国家级科研单位的意见,都视为畏途。可若是能够成功试制,那么前途无量。但是柳钧当场泼宋运辉一盆冷水,即使试制出来,也不可能全部国产化。最关键的是,腾飞的资金实力在这种高端机器人系统研发面前,完全使不上劲。

    现在他将会议内容向生产和技术骨干传达。这个机器人位于东海一号设备的后道工序中精密成型阶段,因为作业条件复杂,温度高,粉尘浓度高,湿度高,噪音中的次声波密集,以及加工的精度必须很高,国外先进厂家已经完全摒弃人工或半人工操作。而东海集团希望自主知识产权的东海一号达到目前世界先进水平,当然不可能马马虎虎在这儿做个妥协,只用半自动半人工的操作,他们希望在此使用全自动机器人。

    柳钧将昨天记录的机器人工作条件写到白板上。他一边写,一边看在座各位的脸色,他见到有人眉毛开始一高一低,有人抱住头皮,有人用手捂住了嘴。都是行家,看到详细的参数,便已大致清楚这种机器人的组成。柳钧接下来说出他预设的机器人的组成。才等他说到定位系统,抱住脑袋的谭工索性将脸埋在桌面,从手臂下面,谭工模模糊糊地呻吟出一串话:“天哪,四套伺服,四套、同步,设定响应时间又这么短……柳总你搬个数学系给我吧。”

    柳钧却道:“这还是这套设备的难点之一。其次是工作环境,这个工作环境,气体成分也很复杂,对传动和密封提出严峻考验。从东海提供给我的大致参数——不是最终的,他们还需要验证——我们公司目前的数据库中少有涉猎,看起来需要一穷二白着手。”他再次站起来,到白板上写下大致的环境成分分析。

    孙工默默地看着,脸上目无表情。

    柳钧接下来介绍他预计的研发费用和成果开发出来后的前景,以及东海集团打算补贴的数目。罗庆此前虽然听着感觉这个项目是条畏途,可毕竟与他无关,那完全是研发系统的事。但柳钧既然说到预算,说到成本,说到产出,他就开始记录。但他目前对腾飞的具体年利润数字没概念,尤其是毛利。等柳钧说完,他就问:“总经费占年产值的百分之几?”

    “起码二十。”谭工一声号叫。但被旁边的廖工一脚踢闷声了。虽然研发中心一向没大没小,可到底还是得有点儿秩序不是。

    “二十!”罗庆心说,如此投入,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孤注一掷”。而腾飞是企业,企业岂能有此赌徒心理?“如果需要追加呢,如果不成功呢?”罗庆克制住自己的乌鸦嘴,刹住心里的是另一句话:是不是不成功便成仁?

    “我们目前侧重成套机械的研制,伺服电机的应用已经逐步深入。而此次东海一号的联合研制,是我们面对的一个大好机会,我们必须看到,借助东海雄厚资金的资助,如果成功,我们的产品将跨上一个崭新的台阶。在这个新台阶上,模仿、盗版,将不复存在,无法模仿,优势是绝对的,难以超越的,而且是长期的。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将我们目标库中的三个产品轻松拿下。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谭工终于抬起头,清清嗓子:“柳总,这是一个长期工程,而且我无法预知时间投入。一年太少,两年三年很有可能,也有可能两年三年还无法出成果。我最怕的不是很快就看到我们无法做到,而是怕做了一年,依然看到光明就在眼前,却一直达不到终点,可是资金投入却慢慢枯竭。柳总,我真心实意地说,这个项目,对于我们公司目前的水准而言,是个大跃进。我们最好用科学求实的态度来看待这个项目。”

    “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无法答应宋总的原因。但毋庸讳言,这样的项目,对于我们技术人员而言,具有极大诱惑。难得有国企不计成本鼓励自主研发……”

    02

    罗庆被打发去与柳石堂交接。罗庆不客气,将会议大概跟柳石堂一说,柳石堂急了:“一帮技术疯子,那帮疯子两只眼睛只看得到技术,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不计成本。可我们是办厂,哪来那么多钱?小罗,你知道我们公司年研发投入是多少,其他公司是多少吗?”

    “知道,这是柳总引以为骄傲的数据。可惜,我也知道柳总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技术疯子倾向,毕竟我们不是国家养的。但是东海一号这个项目,势能太强,我看柳总有点儿……”

    罗庆没说出来,但柳石堂心知肚明。对于那个姓柳的总,大约只有他这老爹能施加克制的外力了。要不,连续两三年下来,腾飞必亡。

    想到巨额现金将流向一场成败难料的研发,柳石堂心急如焚,但多年江湖沉浮,让柳石堂能技巧地安坐辅助的位置,而不会立即冲进会议室阻止儿子继续。柳石堂一直关注着走廊,一直等到会议结束,走廊恢复安静,他才走进儿子的办公室,将门合上。但儿子显然人在里面的卫生间,柳石堂等好久才见儿子头脑湿漉漉地,低头皱眉走出来。看到儿子这样子,柳石堂心里犹豫要不要提此事了,儿子何尝不知道研发投入巨大?但作为老总,人前总不能先泄气吧。

    柳钧见他爸爸紧赶着来找他,奇道:“跟罗庆的交接?爸你全权好了,你比我更清楚。”

    “交接我会处理。你那东海一号是怎么回事?”柳石堂终于还是决定问,实在是干系重大。

    “罗庆?小子,告状告得快嘛。他怎么说的?”

    “他说一年产值的20%,你得投到东海一号部件研发上去。我在想怎么算纯利,你是不是打算把纯利全投入东海一号?你算纯利的时候,是不是把我们那些高新产品的退税也算进去了?我看你先把退税那一块划掉,从来让你缴税是一天都不让耽误,退税,而且是我们这种退不少的,你还真不能卡时间,退下来才能算数。”

    “我正想说这个,爸以后闲下来,多帮我跑跑政府机关,该死的退税跟挤宾馆小牙膏似的,爸多催催。科研经费的事,从今天会议开下来看,我做不起来。我只是跟大家讨论一下可行性,可是越细分工作,越发现这项目需要多学科紧密结合,我们不仅人手不够,知识也不够尖端,真运作起来,需要找大学合作。你说,现在跟大学谈一个合作得多少钱,那可都是狮子大开口。今天讨论结束,大家也死心了。”

    “你心里很想做的吧?”

    “谁不想摘下皇冠顶部的明珠。可也得顾及性命。这个项目,资产不到十亿的,休想。”

    “你跟申家说说,他们要是想做,你也有沾手机会了。”

    “东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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